从书中看来,潘金莲不是一个能够屈从于他人淫威的人,也不是一个贪图富贵的人,不然的话,她早成了张大户的侧室小妾了,何至于落得被人白白送与丑陋懦弱的武大郎?她更不是一个甘愿听从于命运安排的人,对于自己的生活和爱情,她有着自己个人的理想和追求。郭沫若在他的译作《少年维特的烦恼》中说得好:“少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妙龄女子谁个不善怀春”每个青年男女心目中的爱情莫不是温柔缠绵,有着童话传奇性的色彩,心目中的爱人莫不是英俊美丽,有着王子公主般的仪态,没有谁会乐意接受一个先天不足的侏儒。倘若潘金莲甘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只能证明她也先天不足--缺乏对美的追求与鉴别能力,缺乏独立人格和自主精神。打断一下,《水浒传》中凡追求自由爱情的女子,莫不以横死的方式结束自己“可耻”的性命,而那个被梁山“好汉”无端灭族却心安理得地听凭宋江当作战利品赏给下流庸俗的王矮虎的扈三娘,却反而成了英雄好汉,从这些现象当中,读者不难看出,千百年来与自然人性不共戴天的传统思想对国人灵魂的扼杀是何等触目惊心。潘金莲虽然是少有的敢于对正统道德观说不的女人,但是作为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女人,她的身份实在过于低微,力量也过于单薄,潘巧云还有个老父亲,阎婆惜还有个老母亲,她连受伤了找个可以倾诉的对象都没有。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除了一腔对幸福不泯的希冀之外,她拿什么跟无所不在的男权和夫权对抗呢?她又拿什么照亮自己暗无天日的生活呢?
东坡先生的婢女春娘在被主子以妾换马后,曾哀叹道:“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今日始知人贱畜,此身苟活怨谁嗔。”此诗明白地道出了中国古代妇女具有普遍性的低贱地位和悲惨命运。作为创造了世界的另一半,她们丝毫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在男人们眼里,她们的存在仅仅起到替男人们消乏解闷和延续生命的作用,虽然她们实际上已为家庭、丈夫和孩子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别说选择自己的生活与婚姻对于她们是绝不可能的,甚至连生命都不属于她们自己,《三国演义》中有个名叫刘安的猎户,为了招待刘备,竟然想也不想就把自己的结发妻子杀了。
像这样以妾换马甚至杀妻待客的事例,在中国历史与古典文学中数不胜数。也许还是白居易一生中最不光彩的一件事最能说明女人的属性:徐州名妓关盼盼后为徐州守帅张愔之妾,张愔病逝后,姬妾皆作猢狲散,只有关盼盼难忘恩情,移居旧宅燕子楼,矢志守节,十年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在现代人眼里,这样的情义着实算得可歌可泣了,套一句说烂了的话“海枯石烂,此心不变”也不过如此,然而白大师却认为她既已坚持这么久,何不索性以死殉夫,留下贞节烈妇的名声,成就千古美谈呢?于是给关盼盼写了首诗“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关盼盼看到这首诗,立刻大哭一场。她之所以不死,是唯恐别人误会张愔自私,让爱妾殉身,反辱没了张愔名声,所以苟延残喘,偷生了这些年,而白居易竟以诗作讽,逼她殉夫,怎不教她悲愤难抑?性情贞烈的关盼盼在十天后即绝食身亡。
在大诗人看来,女人不过是男人的私有财产或隶属品,离开了男人,就好比斩断的肢体,失去了生命的本质和生存的必要。一个女人在丈夫去世后,既然连继续活着都是一种罪孽,那她还有什么权利守着丈夫却想着别的男人呢?无怪乎《水浒传》中稍有点想法的女人都成了天理不容、人尽可杀的大奸巨恶。
其实依我看来,比起梁山上那些烧杀抢掠之徒来,潘巧云们才是真正的好汉。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一个女人敢于背叛自己的丈夫去寻找真正的爱情,其意义绝不小于男人创造和平繁荣的家国,其危险性也绝不低于男人拉起大旗来杀官造反。出于对美好生活与爱情的极度渴望,她们冒着生命的危险昂然前行。并且,由于她们的追求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她们的遭遇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这种义无反顾的姿态就更难能可贵了。也正因为世代以来,不断有这些不自由勿宁死的女子存在,也才有了《梁山伯祝英台》等传唱千古的经典爱情故事滋养着我们的心灵,使它不致干涸。如果古时候的女人都是孙二娘、顾大嫂这类穿了裙子的男人婆,或是空长了一副躯壳却没有灵魂存在的扈三娘,不知千百年来中国人的精神生活,是如何贫瘠的一片荒漠。
2006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