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家伙最厉害的是吉他玩得特别好,摇滚摇得特别好。按说他也没接受过什么专业的训练,纯属无师自通。不过人的天赋就是这样,或许从他妈生他下来那天起就决定了,或许这吉他摇滚就是专门为他面世的,咋说呢,人啊,实际上都有他自身的优势在那里的,你忽视不见是你的问题。人一般愿意站在比较简单的层次看人。一旦你感受到他那种异乎寻常的不俗之处,你就会发疯一样喜欢上他了。这样的喜欢,嗨,真的是永生难忘的。
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你要是有幸看看他的演出就知道了。伴随着狂野的吉他声,他沙哑的嗓门儿就肆无忌惮吼起来。他把《站台》、《冬天里的一把火》、《成吉思汗》等演唱得汪洋恣肆,激情澎湃,叫全场的观众都大呼小叫起来:
……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在等待——
那眼神,那手势,那步伐,那种全身心的投入,犹如火种,点燃了一帮子年轻人炽热的心灵。大家嘶声呐喊,伴随着他一起唱,一起跳,掩饰不住的笑意弥漫在年轻的脸上。尤其是演唱《成吉思汗》,那叫一个漂亮,简直是炉火纯青。穿一身牛仔的起子,抱着心爱的吉他,边弹边跳,边说边唱:
啊成,啊成,啊成,啊成吉思汗,有多少美丽的少女都想嫁给他呀,都想做他新娘,他是我们心中的——偶像……
他肆意地笑着,大踏步地转着圈子,手臂坚决地向前一指,长长的头发又黑又亮,随着他夸张的动作一甩一甩。观众沸腾了。无论是在舞台上,还是随便什么地方,只要起子的吉他声一起,破嗓门一起,青年人们就没法安静了,拍手的,跺脚的,惊天动地,尖叫声不绝于耳。真的,看着他手的动作,脚的动作,脸的动作,全身的动作,你情不自禁便会深深沉醉。你的每个汗毛孔里,都会蓄满激越的力量。你就知道了什么叫做激情。你会充分领略到激情这玩意儿的魅力。
我最后一次看见起子的时候,便是那天晚上。当时,他蜷伏在马路上,满脸血污。他是那么安静。安静极了。我的心跳停了那么一瞬。脑子里骤然是一片空白。然后血往头上涌。我一阵晕眩,蹲下来。我蹲在起子身旁,不出声地打量着他,这个可恶的家伙,这个叫人想使劲骂他的家伙。他的一旁,是他那辆雅马哈,已经侧翻。车灯粉碎,车头变形。不远处,是一盒散乱的蛋糕。
瞅着他血污交织严重变形不成样子的脸孔,我心里在滴血。我真想一把拉起他来。我真想冲他大喊:“起子,你他妈起来啊!是哥们,就给我起来呀!你再弹一个《成吉思汗》试试?你个混蛋!你起来啊,再挤眼睛啊,再笑啊!……”可是,在当时,我只能无言地啜泣。除了啜泣,我无事可做。
5.兰兰说——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直觉就是失语。心碎是后来的感觉。那是一点一点的,碎。延续了很长时间。在当时,我真的是呆了。
我的心里,是那么空,那么空。
我看到一只手,那是一只让人没办法不注意、没办法不服从的手。它很轻易就能把你拨到这边,或者那边。你在它的指挥下,就像是棋盘上的棋子。以前,我模模糊糊知道这只手的存在,现在,我越发分明地看到了这只手的存在。
我心里阳光般明亮的男孩。
我听见自己心里一声叹息。
你看见过一个女孩内心里的叹息么?
你知道岁月的刻刀是怎样一刀一刀,在我青春的心壁上刻下这无法弥合的创伤的么?
起子,我有好多话还没有跟你说呢。好多好多话。这些话我在夜晚,跟自己说过多少次。每天夜里,我都复习一次,或者两次,三次……我一次又一次地跟自己说着这些话,准备着哪天也跟你说出来。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我一直在等待跟你说的机会。我一直以为时间还早,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去说的。你也老说急什么,慢慢说呗。嗯,我喜欢听你的话,我很想慢慢跟你说,花上一辈子的时间,慢慢跟你说。是啊,我们还年轻,不是么?年轻就是资本,是谁说的这话。这资本,我们难道不能自由自在地去利用么?我还奢望好好去利用这资本呢,起子,你就不给我机会了……起子,我还没听到你亲口对我说那句话呢。我们彼此都说不够听不够的那句话。
那次我们去电影院看电影《魂断蓝桥》。电影里的人说了那句话。我发现,那时候,你就握紧了我的手。我感到自己呼吸急促了起来,脸烧得厉害。起子,你是不是想跟我说那句话呢,像电影里的人那样说出那句话。你没说,你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直到电影演完,也没说。
其实,就算是你不说,我也能懂得。同样,我相信,就算是我不说,你也能懂得。
一些心情,在彼此的眼神里就可以读懂。在彼此的呼吸里就可以读懂。
有些话,不说也罢。
我知道,世上好多事,并不需要言语来说明的。
就像花开花谢,就像月升月落。
一年前,第一次看见你。你的帅气的一身牛仔服,油亮亮的黑头发,你的开怀的笑着的样子……而给我最深印象的,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它是那么亮!
轻声的呢喃和絮语,是多少个不眠之夜的自然流泻。那时候,我对自己说,也是对你说。心里悄悄地说。对爱情,对生活,对梦想,充满憧憬的女孩子,谁不是这样呢?起子,你一定懂我的,对吧?
我的遐想。我的梦。
黑蝴蝶一样,纷纷扬扬,飞向了远空。
都来不及了。
都没用了。
一切,随风而散。
散了么?
1985年7月23日。六月初六。大暑。
一个寒冷的日子。
一个黑色的日子。
6.燕子说——
总有许多事情,让人猝不及防。
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的生日,竟然成了起子的忌日。
一个人的生日与另外一个人的忌日,这之间,存在着什么关联么?
没法相信。
我不要这么残酷的现实。
我——不——情——愿——
真希望这仅仅是一个令人惊骇的梦境。问题是眼下,这并不是梦境,就活生生发生了,我看到了起子躺在马路中间。他就那样四仰八叉躺在那里。他脚上穿着的,还是那双熟悉的白球鞋。他就是穿着这双白球鞋跳迪斯科,他就是穿着这双白球鞋和我们东奔西跑。我拥抱着兰兰,浑身发抖。明亮不让我和兰兰过去,我没法看清楚躺在围观的人们中间的起子,但是,我却清清楚楚看到了那盒蛋糕。我没法忘记那一瞬间的感受。
马路上那盒破碎的蛋糕,刺伤了我的眼睛。那些红红绿绿的奶油,失去了本来的规则,夸张地呲牙咧嘴,在路灯光下,显得十分怪异,极像是一幅法国印象派作品了。
7.成成说——
这小子是大意了。其实我跟他说过的,骑车不要太快,悠着点。再一个,别喝那么多酒骑车。他总是不以为然,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从他很快打断我的话,连声说“知道啦,知道啦,拜托老兄你别像个老娘们儿似的这么唠叨行不行?”就可以看出来,他根本就觉得我是在说跟他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事,是说别人的事。唉,提到这个,能把你急死,他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好胜逞强,以为自己的车技有多么好,以为别人的车都会躲着他,以为那些血淋淋的车祸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跟他没一点关系。现在好了,他趴下了,惨兮兮的,怪吓人的。你说你如果能早听人一句劝,也不至于这样吧。你能早听人一句劝不好么?唉,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卖后悔药的。不过我想,就算是有卖的,这家伙也未必会去吃。我知道,这家伙性子犟着呢。说来他什么都好,就这点,让人怵头。你看你看,这不出事啦?不过,都这时候了,我说这些话还有什么用?真的,屁用没有!起子,你个家伙,你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哎,让我咋说你呢,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起子,你告诉我,我该说什么好……现在,我再说什么,也没用了,马后炮了。起子,我扯光自个儿的头发,也没用了。这你就满意了?起子,你满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