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的宗教(外一篇)

作者:太行风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6-25   阅读:

  
  中午放学回到家,刚端起饭碗,我家住的土沟对面土崖半腰的“老干部”家的人,从满沟杏花与杨柳嫩芽的缝隙中喊过话来:蜂儿,要“分”了,搁碗后,赶快到,河沟下,截蜂去——
  蜜蜂要“分”,是橙色警报,必须紧急出动将蜂群截住,否则,闹独立分裂出去的新蜂王会率领它的部下,顺着沟沟岔岔远走高飞,落户于山野的某个角落,一窝蜂就没了。
  蜜蜂是四五户人家伙养的,我家是其中一户。蜂种是老品种的土蜂,比起后来经常见到的养在木箱里可以用车拉着天南海北牧放的“洋蜂”,个头小了点,颜色深了点,性情却暴躁了点。一受惊,轰一声飞起一大片,在蜂窝上空和院子里来往穿梭,保不齐就会给谁一下子。蜂蛰了人,就活不成了,它们在将毒刺留在人体上的同时,也宣判了自己死刑,于不久后死掉。可当它们一旦遭到恶意骚扰、挑衅,恼了性子,依然会拼死向前,群起攻之。好在被蜂蛰了也不要紧的,拔出带一小块白色肉囊的黑色毒刺,用揉烂的青蒿擦几遍,一两天就消肿了。可如果遭到大群蜜蜂的攻击,结果会是什么,就很难说了。我被蜂蛰过一次,那是因为我吃蒜后发出的气味刺激了它们。被蛰的部位是外眼角,眼睛肿成了一条缝。不过觉得还很拽,有人问这是咋了,骄傲地回一声,让蜂给蛰了!
  养蜂是为了得蜂蜜和副产品的蜡。土蜂的蜂蜜产量没有洋蜂多,可品质却是蜂蜜里的极品,精致,纯粹,特别下火。割蜜、酿蜜后,奶奶把蜂蜜装在一只有盖子的黑色陶瓷罐里,娇贵地放起来,说留着当个“冷热话”。经常有害眼、风火牙疼的邻居端着一只碗来,挖走几调羹蜂蜜,放下三毛两毛的“利身钱”。白拿是不行的,这是规矩,否则,对主家不好,蜂也会不旺。话就是这样说的。
  据说洋蜂是从国外引进的,可能也被西化,可以新、老几个蜂王同处一室,共同料理蜂群事务。土蜂就不行了,它们性情乖戾,喜欢独立,顽固地保留着中国式“天无二日”的皇帝传统,一窝蜂里只能由一个蜂王主政。所以新一代蜂王一出生,就得率领同一茬出生的新蜂“分”出去,另立王国。新、老蜂王是母女关系,即便这样还是不行,这是土蜂这种蜂的天性,是它们的政治。爷爷对我说过,一窝蜂里,一旦有了两只蜂王,就会杀得天昏地暗,要么母死,要么女亡,非杀死一个才肯罢休。可一窝蜂里一旦没有了蜂王,这窝蜂就毁了。没有了蜂王的蜂群,会一动不动爬在蜂窝里,不外出采蜜,不吃不喝,最后全部死掉。即使把它们移送到另一窝蜂里,还会准确无误地飞回来,在郁郁寡欢中集体自杀,为蜂王殉葬。我想,这是蜜蜂的道义,蜜蜂的宗教。
  此前见过一次蜂王。我是个喜欢猎奇的孩子,大伯要去看蜂,我非跟了去,当时刚跟父亲从晋中返回,在家里还受着宠,大伯很乐意带我到“老干部”家看养在他家那窝蜂的蜂情。
  土蜂的窝用二斗缸做成,缸底凿出七八个圆圆的窟窿,平躺着缸底朝外搁置在一个高台之上,用砖石垒成一个神龛般的小屋,给蜂窝遮风挡雨。蜂窝进出口,忙忙碌碌的蜜蜂飞进飞出,飞出去的轻灵便捷,日儿的一声划一道黑线就没了踪影;飞来的因后腿上携带的两大块黄黄的蜜粉,显得很笨重,像载满炸弹负重起飞的轰炸机,摇摇晃晃很吃力地飞来,一头扑在蜂巢进出口,从一个窟窿爬进去,再出来飞走时,又变得轻灵异常。
  大伯和“老干部”是打开蜂窝的后盖看蜂的。里边密密麻麻的蜜蜂见有人来看,立刻骚动起来,在蜂窝里快速爬动,有好多蜂腾空而起,嗡嗡嗡围着我们转。但终于没有对我们实施攻击。大概它们知道,这是主人前来视察情况。就是这次,我看见蜂王从闹攘攘蠕动的蜂群里钻了出来。它的个头有普通蜜蜂的一倍半大,主要是肚子的部分特别长,显得丰满、壮硕,很有威仪。但它的翅膀很短,根本没有飞翔能力。早听爷爷说过,蜂“分”时,是蜂王唯一离开蜂窝的时候,靠众多的蜜蜂抬着它在空中飞行。可惜,我对蜂王只是惊鸿一瞥,还没看得很清楚,它三下两下就钻进群蜂下边不见了。也许正是不轻易让人看到,蜂王才显得神秘而高贵。我还在蜂窝里看见几只身体大于普通蜜蜂、黑黑壮壮的蜂,大伯说那是“和蜜佬”,专给采蜜归来的蜜蜂卸蜜,在窝里“和蜜”。后来我才知道,“和蜜佬”其实是雄蜂。
  我非常惊叹那些普通士兵的蜜蜂,无论个头、颜色、形态,都一模一样,无论你怎么努力,也分不清这一只蜂与那一只蜂有究竟什么区别。而且,它们的情感方式、行为方式也一模一样。对外来的一切入侵者,包括外来的蜂,它们枪口一致对外,群里的蜂,却融洽得和一只蜂一样。它们有外出采蜜的,有在窝中留守的,还有在进出口站岗放哨的,分工高度明确,这种分工好像来自于蜂王的某种神秘指令,抑或完全来自于一种自觉。
  大伯、“老干部”还让我看了一个新蜂王的胎,在横竖一排排整齐排列的六角形蜂巢里,这个蜂巢特别大,也明显高出其他蜂巢一截。然而,并不是每一只新蜂王都有机会生出来,要看养蜂人让不让它们生出来。养蜂人是根据一窝蜂的数量来裁定的,蜂的数量少,蜂群不旺,就会用缝衣针扎尚在发育中的新蜂王,使其胎死腹中。这样,同一茬的新蜂出来后,就会归于老蜂王麾下,使蜂群壮大。蜂群如果很旺,再多就放不下,就会让新蜂王发育出来,带着与它一同出生的新蜂“分”出去,另立门户,增添一窝新蜂。
  “分”出去的蜂群,如果拦截不及时,不得力,就会飞得不知所踪,变成野蜂,或者被遇到它们的人收走。我们几家养的蜂,就是在山野收来的无主的蜜蜂,靠一窝蜂“分”成了几窝。蜂要“分”时,是可以提前预测的,这天的蜂群会骚动不安,在蜂窝口乱纷纷飞进飞出,却不是正常采蜜,并不时有一二十只蜂在高空不同方向快速穿行,大人们说那是为准备迁徙的蜂群探路,养蜂人正是由此判断出蜂群的迁徙方向,组织人等在前面实施拦截。
  刚才“老干部”家的喊话报信,正是要我们去实施这种拦截。慌慌张张扒进饭撂下饭碗后,我一家的大小人都掂着大铁锨小铲子,急急赶往土峡谷中的河沟。养蜂的几户人家都来了人,几十号人几个人一排,前前后后站好了位置。其他方向也放了一些人,防止蜂从另外的路线飞走。大家都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据以往经验,截蜂最有效的办法是,在蜂群到来时,用铁锨、铲子或双手向空中扬土,在蜂群必经之路的上空织成一道土尘的网,将蜂群迫降下来,收回到新做的窝里。就在我们紧急站位时,不时有零散的蜂划着一道道黑线从头顶掠过,人们都说这是打前哨的蜂,大群的蜂马上就要来了,现场的气氛越发紧张起来。
  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行动,我很有点激动与紧张,一边弯腰往脚跟前扒搂用来抛撒的细土,一边睁大眼睛向“老干部”家的方向望。忽听人们嚷嚷来了来了,急忙抬头看时,一下惊呆了:突然出现在空中的蜂群,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结队飞行,而是成千上万只蜂团成一个直径两三米的黑色球体,在离地十几米高的空中,盘旋着滚动着缓缓向前推进。耳膜里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飞机引擎一样的巨大嗡嗡声,在河沟里造成很大回音。大伙顿时慌乱起来,七手八脚向空中抛撒尘土,空中瞬间腾起大团大团的黄色土雾,遮蔽得太阳都没了光辉。我像首次上战场的新兵,有点晕头,可狠命扬土的同时,没忘记了观看那一团在空中滚动的蜂群,心里快速闪念,那被群蜂抬着走的蜂王,在滚动的球体中,是像坐了八抬大轿一样平稳?还是像腾云驾雾般浮上浮下,跌跌撞撞?心里乱想着,见只那个黑色的球体在浓浓土雾的阻挡下,由顽强向前推进的势头,变得迟疑起来,而后出现了倒退迹象,高度也开始一点点下降。我越发起劲从地下抄起土抛向空中,听人喊落了落了,再抬头看时,空中那个滚动旋转的黑团果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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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沁芳闸   精华:小晓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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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沁芳闸:
岭上有白云,只可自愉悦,不可持赠君。万物自有其生存的道理,蜜蜂有密蜂的宗教,蝉有蝉的哲学。放到大来讲,人类是渺小的,很多未知未懂未测的事很多,光是蜜蜂的哲学可以让我们想许久。


我来评论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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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14

  • 兰玲

    问好辛老师,拜读佳作!

    2014-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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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柳芽儿

    从心里往外喜欢老师的文章,文笔细腻耐人回味!

    2014-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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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西凉雪

    学习太行老师雅作!

    2014-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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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宁雨

    再来学习太行老师经典之作!再受益。

    2014-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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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落无声

    如果说,蜜蜂王国的自觉分工、严酷的“法律”,是生物世界的一个奇迹,那么,《蝉是修行的小沙弥》则是作者内心世界的反观。两篇文章风格略有不同,都很耐读,各有所得、所悟。

    2014-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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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璇玑连城

    很喜欢作者自然的叙述笔调,自然细腻的描述,有种布昆虫记的感觉,尚法自然!

    2014-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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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自然质朴,是应该保持的本色。在我这个年龄,已经不屑于云里雾里地玩高雅、玩太极。谢谢璇玑很内行的评论!

      2014-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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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沁芳闸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无门和尚的这首春歌中的那句,若无闲事挂心头,倒是和六祖慧能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有异曲同工之妙。

    2014-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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