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那棵老杏树

作者:太行风    授权级别:A       2014-06-20   阅读:

  
  山村庄户人家,除农事当紧外,便是于庭前院后广植杨柳槐榆桑,桃杏梨李枣。那散落于沟洼坡坪的一坨坨小院便永驻一片浓郁的花香,静谧的祥和。农人以俭持家,不多买画,却最有画看,那春花秋叶、碧桃红杏就是最耐看的画呀。农人得“养犬不如养猪,养鸟不如养鸡”之祖训,极少有养鸟的雅兴,却每日有鸟语相伴,那连野接霄的绿树便最招百鸟栖息鸣唱哪。
  草民有草民的野福,农人有农人的雅趣。
  爷奶旧时从豫北逃荒到这太行一隅,在旧居的小土沟尽头打两孔土窑洞安身住下后,在沟中到底植下多少树,连他们自己也说不出个准数。从沟外朝里望,只见林梢挤挤绿色蔽空,风摇树动,翠峰摩闪,那浓浓绿意能把人醉翻。兼两边两脉青山双臂一般圈拢来,人居内如在画中,最是一个清净的所在,养人的所在。爷奶俱是年逾八旬方逝的老寿星,大约受益于这样的环境。
  尽管树不同种,数有千众,最让我一家钟爱和引以为傲的,是爷奶早间年植下的一棵堪称“杏树王”的老杏树。
  老杏树植于窑洞迎门的小院边,我能记起它,树桩已有桶般粗细,老皮龟裂,疣突虬盘,一人高处分了杈,枝桠是遒劲刚放的笔势,谋其高而探其远,最大限度地占据了小院空间。通身一体,铁干虬枝,凝重刚放,颇得梅的神韵。树下一圈青石摆开,尽存山野时的原貌,供一家人春时看花,夏中歇荫,秋节小憩,冬来作砧。小院因此而风雅,充满富足的情致,惹得那稀至的过路人频频赞叹:真一个好居所,修仙练道也足足够了。
  花发于岁首早春,尚是寒风料峭时。密而红艳的花骨朵儿一夜间全炸开,无一片叶相伴,酷似驻足的绯云凝滞的霞。爷奶常常呆呆的望着一树的花裂开干瘪的嘴憨憨地笑,品咂着人世报偿的富足与欣喜。
  儿时猴性,恨不钻天入地,朝天戳个大窟窿,攀枝折花自是拿手好戏。一枝红杏在手,大约算得天下第一等的富贵与风流了。只是须十分小心在意,奶奶是绝对称职的护花神,决不许我们这些孙男孙女染指那花儿朵儿,说春时一朵花,夏时一个果。“别小看了这果果蛋子,灾荒年救活过全家人的命哩!”
  然少不更事,哪里听得懂这话的分量,觑个空照旧蹿于树端,折一枝溜之乎也,将那粉红的杏花鬼给男女玩伴看,然后一枝一瓣的撕扯下来,交给东风,付于流水,直把那风熏成香的,把水染作红色,一颗童真的心才得到最大的满足与刺激的快乐。
  野蜂吟老了杏花,黄嫩的叶片儿顶上来,便有了豆粒儿大小的小杏儿。自此,我那常吞糠咽菜的胃肠再没有受多大委屈,尽管那小杏儿酸涩倒牙,我仍啮而啖之,乐此不疲。自然一切都是偷着干的,可犯险多了难免不马失前蹄,一次终被奶奶堵于于树端。爷奶年过四十方有大伯、父亲,上边是几个极不受重视的姑母;到我这辈,上边又是两个被奶奶骂作“烂X小妞”的堂姐,我历来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飞了的宝贝疙瘩。可此时与那杏儿相比,竟成次要,一柄笤帚把儿扎扎实实抽打于屁股肌肉丰满处,一打一骂曰:“毁家败物的东西,吃盐了不吃?点灯了不点?穿衣了不穿?活人了不活?”若是杏儿初熟,话语又多一层:“那杏核哩,扔哪了?能熬油能卖钱哩,知呀不知?知呀不知?”父母疼儿子疼得紧,可面对奶奶气急败坏的铁青面色,都不敢出面护短,倒一味随声附和:“皮紧着哩,就得打,看你敢不敢再糟害东西了!”唯爷爷掂量出杏与孙子两者间的轻重,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与奶奶吵呀闹的,死拖活拽地将我援救出去。
  然终不敢结怨于奶奶。不光因为她老人家一生刚强,勤于田头灶台精于针工纺织,于劳苦功高之上建立起家庭的崇高威望,而的的确确认为是我暴殄天物,把事做错了。可不久对奶奶颇有些出尔反尔的举动,很有些愤愤然起来。
  麦收前后,呼为“麦黄杏”的老杏树应节令而黄熟,微风撩动,在枝头舞动金黄,闪烁笑靥,勾得人直淌涎水。便有村邻和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来串门儿,对奶奶称婶呼奶,有意无意把话扯到杏上来。奶奶一头银发下满是皱纹的脸便堆成一朵绉菊,忙里忙外地张罗了篮筐凳子,吩咐我或堂弟上树摘杏,而且须是向阳一面熟得最好的,让他们尝鲜。亦有那货郎挑儿、卖盆贩醋的小买卖人来到门前,一见那满树黄灿,再也走不动似的搁挑儿坐在杏树下的青石上,边擦汗边与奶奶搭讪:“大娘,好杏呀!”奶奶脸上绉菊再现:“人家都说它好咯!”“好大娘,大热天走渴了,卖个斤斤把把解渴吧。”奶奶收起脸上的笑容,一脸的不高兴:“卖啥呀,桃李果,张口货,来到了树下,吃就是了!”于是又撵我们弟兄上树摘杏,说大热天担担子满世界跑,很是遭罪。奶奶的一番番慷慨,使那些食杏者满意而去,却一次次引发我心头的愤懑:你孙子是谁?外人是谁?怎么嫡亲的孙子的屁股倒不如外人一张廉价的笑脸了?
  奶奶的慷慨还远非如此。
  卸杏了。这是午饭之后,奶奶在院中撮土焚香,朝老杏树恭恭敬敬磕过头,很有些恋恋不舍的朝满树的杏望上好一阵,才大声说道:“卸吧!”小院顿时罩上一层欢乐喜庆的气氛。我知道只有在这个时候,我那漂亮的爬树绝活才有充分展示的可能,于是一跃上树,猴攀燕掠一路往那最高枝头去,边摘杏边放开胆子作一个饕餮之徒,将熟得最好的杏一个接一个吞进进肚里。大伯、父亲和堂弟都上了树,伯母、母亲与堂姐们则一人踩了一只凳子,探摘最底一层的杏。爷奶四边走着,笑着,不时鼓励说:“吃吧吃吧,一年也只此一遭。”亦叮嘱轻摘轻放,别碰伤了杏扳断了树枝,尤对我喊得紧,不让往高处去,以防压断树枝摔下来。
  杏并不全摘完,留几枝备稀至客人上门予以款待。尽管如此,窑洞中凡盛物的家具包括水桶、锅、盆都堆满了杏,俨然成为神话世界中的黄金宝洞。奶奶合不拢嘴地笑着来往审视,像大富翁欣赏他的万贯家产。而后仔细分出几篮子杏来,打发我们孙男孙女分头送给村邻品尝,一个村子溜溜拉拉几十户都要送到。奇怪的是从爷爷、伯父母、父母到堂姐堂弟妹,无一人表示异议,仿佛非这样才酬谢得乡谊,合乎于礼数。我对奶奶的成见却更深一层,只是不敢抗命,只能隐忍前往。记得每到一户人家,学着奶奶教给的话,把杏用升子量出来交给房主人,不外乎都赢得了一盘盘喜孜孜的笑脸。一些人家说啥也不让我空手返回,硬把当年第一茬的韭菜、瓜豆角什么的塞到我篮子里,再搭配几句感激至深的话让我捎给奶奶,对我也少不了一些“真懂话”、“好孩子”之类的称赞。那篮子再擓回来,忽然觉得分量好重,对奶奶的悭啬与慷慨,凶狠与慈善,欲辩证还艰难,似明白仍糊涂,终归于童年的懵懂与迷惘。
  可惜老杏树留给我的记忆并非都是美好。刻骨铭心地记得,那年用平时捡拾积攒的杏核敲出杏仁碾碎熬油后,面对一大锅白汪汪的杏仁渣儿,奶奶硬舍不得当肥料施于田间,说用它熬了汤再香不过。一向孝顺的大伯和父亲竭尽全力地反对:“娘,这是苦杏仁,弄不好会毒死人的!”这绝非危言耸听,早就听说,食堂化时一家人用苦杏仁渣煮饭吃,数口人全部中毒死亡。还有一个女人熬不住饥饿嚼吃了一把火边烧烤过的苦杏仁,也中毒毙命!可奶奶坚持说并不都是这样,只要脱好了毒就没事。所谓脱毒全在于冷水浸泡这么一个过程,至于如何掌握火候,缺乏化学知识的农户一概不晓,只能拿命去碰运气。可刚强了一辈子的奶奶犯了倔脾气,赌气之下非食用不可。大伯反复劝奶奶不下,一反平时百依百顺的常态,雷霆大怒地发起了庄稼火:“娘,你硬要吃,做儿子的也拦不住,可要有个三长两短,别怪你儿子没有拦你——是你老把自己害了!”回头又严命:“爹,你不许吃,这个家是男的都不许吃!”大伯尤其强调我和堂弟绝对不准碰那东西,我知道这是把我们俩列为了重点保护对象。对伯母和姐妹们,大伯则说:“娘们和闺女家,谁不想活人了只管吃,只是到了阴间不要怪我没有阻拦过你们!”我看见高大剽悍的大伯落了泪,泪珠很大,砸在地下很重,很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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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沁芳闸   精华:小晓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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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副主编   沁芳闸:
看着那杏树,心里眼里满是勤劳善良的爷爷奶奶,还有村里朴实的乡风,所以最后才有那么多的不舍。不管新的品种如何的好,和老杏树一比,终究是落了下乘。同样一棵树,有人当赏物的风景,而在困难时期,奶奶把它当成了救命之物。虽然东西好必且不可多得,但善良的奶奶依然乐于在丰收季节和大家共享自己的快乐。文章写到这里,把困难是轻轻一笔带过,生活似乎留给人的多是平淡之中的美好。但结束时笔锋一转,苦杏仁汤差点送了好几个人的命,奶奶为什么甘愿冒如此大的风险,因为风险是抵不过饥饿的,读到这里唯有无奈和心酸了。爷爷奶奶走了,杏树的魂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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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7

  • 郁盛

    新手学习来了

    2014-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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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宁雨

    赏读老杏!
    不写“美好牌”怀旧文章,嗯!

    2014-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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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夏冰

    老兄好勤勉。欣赏问候。

    2014-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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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大多是旧作,看这里可以建文集,就想就便存留几篇。谢谢老朋友。

      2014-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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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沁芳闸

    又读太行风老师的好文字,编者按写了改,改了写,写来写去还是怕没有写出文章本意来。呵呵。

    2014-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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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何必这样为难,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其实,正常解读就可以了。困难时期,物质贫困,可人与人的关系是暖性的,没有功利的因素。现在经济发达了,可功利充斥整个社会,人与人的关系趋于冷漠,所以我在结尾“心情终于没有好起来”。但是事物是一分为二的,那个时代的贫穷是可怕的,我不会一味地怀念那个时代的好,对阴暗的一面视而不见,昧着良心写模式化了的“美好牌”怀旧文章。

      2014-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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