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中午的饭。在苦杏仁汤弥漫的诱人香气中,在一种恐怖笼罩的不祥气氛中,奶奶带头端起了碗,肚子一直闹饥荒的女人们都依次盛了去喝。大伯赌气闷头去睡觉,爷爷、父亲和我们堂兄弟则惴惴不安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饭后不久,最令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喝得最多的伯母和二堂姐首先出现了中毒症状,翻肠搅肚地呕吐,脸面青灰,四肢冰凉,随后便人事不省。接着包括奶奶在内的食用者都出现类似情况。一家人顿时乱作一团,大伯从炕上跳起来,又吼着说恨话。父亲急慌慌跑着去求村里唯一懂点医道的老人,其给了一个土方,用鸡毛探喉催吐,再服以绿豆汤、煎甘草水解毒。折腾到小半夜,奶奶等中毒症状较轻的先得以缓解,伯母、二堂姐也从昏迷中苏醒。谢天谢地,总算逃过一劫,没出人命。
这事给了我太深太深的记忆,至今没有丝毫的淡忘。多年来,我一直在咀嚼隐藏在老杏树和苦杏仁中的味,越咀嚼越感到爷奶留给了我很深的人生思考命题。
我刚成年,爷奶像老杏树的两片秋叶,于同一年里溘然离世。那年爷爷八十六岁,奶奶八十二岁。出殡时全村不差一户的都来来了人。这在庆吊互通小村也许算不上什么,可众人坦露的哀思悲绪却真诚不伪,“盖棺定论”的口径惊人地一致:二老一生心肠极好,和睦乡亲,乐行善事,大积了阴德,才享有了这样的高寿。是这样吗?我不知道,但主观上我希望真是这么回事。
老杏树亦成隔世,几乎是与爷奶一起去的。然它既然给了我那么多体格与灵魂的营养,维系着我那么多恩怨哀乐,便不能轻易从我心中逝去,反而时日愈久愈茂然于怀。上年清明,一场杏花雨刚刚洒过,山野一派明秀。依了乡俗,偕妻小到爷奶坟头烧祭了一回,又往旧居的窑洞小院凭吊老杏树。此时堂兄弟和近邻本家均已乔迁新居搬出沟外,独伯父母舍不了那一沟的树木仍滞留于土窑洞。爷俩杯酒小酌间,免不了议及世风沧桑,免不了再提爷奶和老杏树的旧事,于是起身来到老杏树原生长处,但见于树木森森中形成一个巨大的空白,心中不禁愀然,两行清泪簌然滑落。我当即提议再于老杏树生长处补栽一棵杏树,将那片空白补起。爷俩立刻动手办了,沟里不缺杏苗,而且是上好的品种。
可我的心情终于没有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