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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先生

作者:宁雨    授权级别:C    精华文章    2014-06-05   阅读:

  
  三先生是我爷爷的三弟,我三爷。
  我读高中那会儿,三爷住我家隔壁新盖的两间戳斗红砖房里。六十开外的三爷,须眉皆白,面色红润,堂音响亮。三爷的生活习惯,立秋止扇,立春止火。春节我过去拜年,三爷果然早止了炉火,一挑门帘,一股子清寒之气扑人脸面。
  三爷正配制治嗓子疼的药。红药面、黄药面、白药面、黑药面、金红色的药面,摊在纸上,还有大大小小鼻烟壶形状的小瓷瓶,排了满满一八仙桌。清冷的空气里,飞动着冰片的寒香。八仙桌靠墙一面,桌子尽里头,摆一个青花瓷罐,桌旁墙壁,挂一柄红缨枪。另一面墙,是个墙龛,一幅泛黄发脆的仙人图,把墙龛严严实实罩到了里头。余外,就是一条炕。炕上,有一床不厚的铺盖。我三奶奶还健在,却在后院跟着叔叔们住。
  三爷工中医喉科。村里人叫他“看嗓子的三先生”。他看嗓子的医术,十里八村有名。我出生时,胎里带来满嘴“马牙”,整宿啼哭,根本喂不进奶。三爷一鼓子药面吹到我的小嘴里,仅仅过了一个时辰,我就会笑会吃奶了。娘常说:“你三爷,救了你一条小命儿。”救过我的三爷,当然也救过很多的人。村里凡是有人闹嗓子,赤脚医生没了辙,都去找他。记得我还接待过很多外村人,打听看嗓子的三先生家住哪儿。我家临街,三爷住的房子,隐在我家西侧。凡是慕名来找三爷求医的,我家门前小路是必经之地。
  三爷看嗓子的能耐,是祖传。早年间,我太老爷、太爷都是看嗓子的乡村郎中。旧时家中日子殷实,看病舍药,不收分文。我三爷年轻时习武,在京城当过师爷,手脚大,好吃,嗜赌。所以,医道传到他这辈,给人看病,是不白看的。药不定价,给多给少,悉听尊便;是给钱还是给物,也悉听尊便。听起来“慷慨包容”,其实收入不菲。有的人家,为了感念他的救命之恩,还让孩子认他做干爹。三爷的能耐,为下了不少人,也伤了不少人。给谁家看好了病,谁家感激。但收下重礼或钱财,在民风朴厚的乡村,说起来毕竟不是个很上台面的事情。
  手里有余钱,三爷立马就吃喝享用。村里抓赌抓得紧,很长很长的时间,他都戴帽的“四类分子”,耍钱是万万不可能了,主要是吃,吃烧鸡、熏肠、猪头肉、花生米、冰糖、槽子糕,吃那时候所有能买得到的好吃的。有次三爷问我,过年姥姥给我做什么好吃的。我嘎巴利生脆地回答,煎小黄瓜鱼儿、熬肘子糕。三爷听了哈哈大笑,那也叫好吃的,嗯,也是啊,你们小辈人,哪儿见过好吃的。等哪天三爷给你做坛子肉,小火慢烧,烧上一天一夜,打开坛儿,香得人一溜跟斗,肉和汤汁都红亮红亮儿的,那才叫好吃。
  三爷的坛子肉,始终是我的梦乡美食,却没真正见识过。不过,三爷吃饱喝足后唱的戏,至今在我的脑海中余音袅袅。
  他随常唱戏,一般自己现编词儿,套肃宁武术戏、河北梆子或现代京剧的曲调,一边摆弄着那些小药瓶,一边放开嗓子唱。有一段“白菜调”,是这么唱的:“着你来,你不来。贴的饼子熬的白菜。我也吃完了,你才来……”眼前,仿佛他已经扮上戏里的滑稽角色“大菜婆”,身穿宽大的红裤子可体的绿小袄,耳朵上挂两个从菜园里现摘来的大辣椒,手上持块彩绸,在那里左摇右扭,忸怩作态。三爷年轻时,是村里社戏的台柱子,他演的“大菜婆”,在本地颇负盛名。
  “白菜调”,调侃的是三爷的老哥们儿卞爷。卞爷的胡琴拉得妙,俩人从打穿开裆裤一起玩到大,演社戏,玩高跷,打天九,烧锅子。平分时,卞爷划的贫农,家里一拉溜生了8个儿子,到上世纪七十年代,经常连贴饼子熬白菜这样的饭食也吃不起。三爷这“四类分子”,六子女也大一个小一个,日子甚是紧吧,家里经常遇到“磨盘压着手”的事。但他不大管那些,就连我三叔、四叔因为家庭成分问题念不了高中,娶不上媳妇,好像他也不怎么挂心。“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这是三爷劝导卞爷的话,自然也是用“白菜调”唱出来的。
  戴着地富反坏帽子的三爷,学唱最多的名段,是《红灯记》、《沙家浜》。铁梅的“听奶奶讲革命”,就是他传授我的。那时我还没上小学,一大段唱词儿,没费劲就记住了。可亮开嗓,完了,完全找不着调。他一边拉胡琴一边摇头:“唉,挺伶俐个闺女,没嗓儿啊。”
  地主分子也允许唱革命样板戏?村里也没人出来制止,算是默许。多数时间,三爷唱着样板戏,跟贫下中农一起下地劳动。中间歇工,若不唱戏,他就耍活宝、练贫,他的嘴停不下来,他的胳膊腿儿也不能够闲着。不管境遇怎么不顺,他就是那么喜欢乐呵,自己乐呵了还不算,还得逗得周围的人跟着乐呵。
  村里闹平坟、搞农田深翻。不管大户望族的老坟,还是小家小户的新塚,一个“平”字,三下五除二就把坟头扒了,坟坑刨了。接着是深翻,每一寸田地都不错过,硬是把一米下的泥土跟地表土倒腾个底朝天。秋收后的野地里,四处可见一块一块碎棺材板子、死人的白骨头块子。
  平坟、深翻的事,让三爷着实兴奋。因为有现成刨开的坟坑儿、现掘开的壕沟,一歇工,他便有了耍闹的好去处。趁着别人不注意,跳将身子,圪蹴在坟坑底下或壕沟里,学猫叫,学狗叫,学狼叫,学鬼叫,每每令那些一门心思聊大天的大闺女小媳妇中招。
  三爷不厌其烦地玩着他的促狭活宝,次数多了,人家也设防了,不再发自心底那么害怕。集体劳动,大家伙心里淡得恨不能生出个鸟来,所以,没有人指责三爷,甚至大家私心里满是喜欢,顶多,有人站出来,有点骄矜地来一句:“三先生,你真是太活宝了,哈哈。”性情开朗的老嫂子们,追着骂他两句,拽着罚他唱段戏算拉倒。
  阶级斗争抓得紧了。有贫苦农民举报,地主分子闫三,装神弄鬼,破坏平坟、深翻。三爷被拘到村里大队部的一间房子里,不能回家了。房子是解放前的庙产,据说里头吊死过人,夜半经常有鬼音。自打三爷拘进去,附近人家再也没听到过鬼音,倒是三爷,吃过三奶奶送来的饭菜,一抹嘴儿,嗓子里时不时溜达出几句样板戏。那洪亮的嗓音,能穿透半条街。三奶奶骂他:“不嫌寒碜,还唱得出来。”三爷笑笑:“人世走一遭,不乐呵白不乐呵。老天给了副好嗓子,得——唱——”
  三爷那次被斗得不轻。全公社的中小学生、各村贫下中农代表集中在村南宋家老坟的空场上,批斗他和一个姓卞的地主后代,还有一个搞破鞋的中学老师。批判会开了整整半天,三个罪大恶极的坏人面向会场,站在主席台边安置的三个木凳上,倒剪双手,坐喷气式,用家乡话说,“蹶着”。蹶得时间长了,难免重心不稳,另外两个人,先后摔下来,摔得屁滚尿流,狼狈不堪。只有三爷,蹶在那里,纹丝不动。
  “打倒地主分子闫三!”随着全场潮水般的呼喊,我看到三爷的嘴角在动,像是在笑。我怀疑,是他分辨出了我那唱戏“没嗓”的声音,所以笑了。很久以后,卞爷提到批斗会的事,夸三爷“蹶”的功夫高。三爷嘿嘿地笑:“蹶着比年轻时站梅花桩累多了。你知道我当时想什么?我想啊,要是我师傅见到我那么能蹶,指不定多高兴呢。”
  乐呵了一辈子的三爷,老境并不好。他得了小便失禁的毛病,冬天里,一条外穿的黑布老棉裤,前裆一圈圈尿渍。看嗓子可以名正言顺收费了,他却有点老得看不动了。但三爷对自己的病,似乎并不以为意,东家溜溜,西家串串,一边走还一边唱两嗓子。我直想问问三爷,他的小便失禁是否跟当年的运动有关,但没等我有机会问出口,他就去另一个世界报到了。
  三爷有句话,一度像箴言一样在村里老人中流传:“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就乐呵呵地活;死了,就乐呵呵地死。阎王爷都不待见哭丧鬼。”三爷的葬礼很热闹,跟他学武术的徒弟,请他看过嗓子的干儿干女都到场,送了很多小戏儿,直唱到他的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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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贝贝   精华: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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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往期编辑   贝贝:
作者用白描的手法,看似不动声色,实则饱含深情地勾勒出一位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饱受凌辱与折磨却依旧乐观与善良的三爷形象。直到死三爷对生活也没有抱怨,只是遗憾没有“文”字辈儿的兄弟姐妹能够继承他看嗓子的医术。作者通过写三爷这个独立的个体,表现出来的是中国底层百姓平凡而真诚的群体。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吃苦耐劳,乐观向善的劳苦大众,才让我们这个民族更加伟大而坚韧。


我来评论这本书

  • 最新评论

最新评论7

  • 柳芽儿

    赏读朋友感人的文章,遥握!

    2014-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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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太行风

    三爷是一个多血质的人物,有才气,也有旧时花花公子的印记。他的的悲剧,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作者善于通过事件、场景表现人物,使人物活色生香地站起来。内涵挖掘充分,不摆花架子的语言凝练利落,文气一派泰然,赞!

    2014-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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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宁雨

       感谢太行老师妙评鼓励!
      是在您和各位文友的贴心指导下,“三先生”才在修改中好起来。俺就不说啥了,继续努力,力争写得更好。

      2014-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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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方玉洁

       老师您也是这样的人吧?我也赞。

      2014-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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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贝贝

    或许唯有乐观,才能在那样的环境中生活下去。问好!

    2014-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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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宁雨

       感谢贝贝主编对拙文的厚爱!
      您说得太好了,唯有天生的乐观性格,才能在那样的环境里痛中作乐。
      宁雨问候夏安!

      2014-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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