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九九四年对上海的瞬间记忆，是一座正在走入高度繁华的历史城市剪影，到处是沙尘飞扬的建筑工地。如今，那里的旧建筑和旧文化氛围进一步消失，慢慢代之而起的是坚固现代建筑物和全新的实用主义价值观。二十年前，我曾经乘坐绿皮火车来到这座城市，寻觅残余的殖民时代文化踪迹。
　　从人头攒动的新客场广场出来，便是遭受淞沪战争破坏最严重之一的闸北区，大多是后面兴起的七八十代的建筑物，处处犹见当年战争的痕迹，处于西藏路苏州河边的四行仓库便是其中最著名之一。通过西藏路铁桥便是当年殖民统治的核心地区万国租界，十里洋场南京路、大世界、跑马场等尽管改头换面，当年的历史踪迹依然可循。换乘几路无轨电车继续往西南行驶，穿过霞飞路（淮海路）、衡山路便到了徐家汇法租界，二三十年的西洋建筑物琳琅满目，香樟路便是一条租界文化保留较多的普通街道，除了西式洋楼还有大量的弄堂里坊，聚居各个阶层的城市居民。
　　深夜，香樟路最后一间酒吧关门，惨白的街灯拖着长长的树影，迷幻的城市徒增几分冷清。我租住在临街的旧式洋楼，那是一幢经过翻修的殖民地时代的房子，内外粉刷一新，唯有旧扶梯油漆脱落，金属表面光洁无比，它见证洋楼乃至城市的变迁。房东是一个三十岁的漂亮单身女人，白天忙于事务，夜晚便流连街头酒吧与各国游客海阔天高交谈。
　　这个片区是旧城市留下的象征之一，吸引大量中外游客。房东尚丽丽自称身上有八分之一的法国血统，喜欢过西式生活。我为了写一部殖民地背景的长篇小说，计划搬到这里体验气氛。经朋友介绍，我找到房东尚丽丽，她身上的气质和她的房子风格很吸引我，所以我毫不犹豫搬到四楼一间租金不菲的套房中来。
　　一个月过去，我埋头创作，逐渐把小说情节推到高潮。这天深夜，我正在聚精会神码字，一阵熟悉的高跟鞋落地声音由远及近。尚丽丽敲开了我的门，她手中拎着一瓶干红和两个高脚酒杯，微笑斜倚门边，邀请我喝上一杯。她脸色微红，估计在外面已经喝了酒，所以我劝她早点休息。
　　“先生，我知道您在写小说。”她眼神闪烁：“您如果没有听听我的故事，会后悔的。”
　　我让她进门请她落座书案边的沙发，递给她一杯水，她摆了摆手，接着斟了一杯酒递给我：“我观察您很久了，您这样埋头创作，知道外面的世界吗？”
　　“外面的世界？”我迷惑不解。
　　她端起高脚杯，抿了一小口酒，鲜红的嘴唇和深色的液体接触瞬间，令人产生无限的遐思。“您对我的话，兴趣么？”她头微微侧到一边。
　　我耸耸肩：“兴趣！可是不了解。”
　　“民国时期，我曾祖父从苏北举家迁徙到这里。”她微笑着整理一把前额发丝，说起她的家世。和许多当地一样，尚丽丽祖先逃避清末战乱来到这座新兴的港口城市，创办了民族纺纱工业，她的祖母是有法国法兰克福血统，二战期间进过日本人的集中营。到了他父亲那一代，恰好的四九年建国，几代积累的资本被没收，父亲接受新政权改造。改革开放后，政府归还尚家房产，也就是香樟路上的这幢老式洋楼。尚家后人大多散落海外，尚丽丽父母已经去世，她成了尚家唯一的继承人。
　　这座城市仅仅有百余年的发展历史，却浓缩近代中外文化的精华，曾经聚集大量的文化人，产生独特的文化链条。这座城市的人们有显著的地域特征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以精明和富有小资情调闻名天下。这座城市的女人优雅、时髦，同时自闭、排外，有着浓烈的地域优越感。人们通常以女子做为一个城市的形象代言人，尚丽丽如同这个城市的一个符号，精于打扮，服装总是搭配的恰到好处，形象娇而不媚，谈吐委婉而不失内涵。
　　“你一个人生活，住这么大的房子，不寂寞？”我对她很是好奇。
　　她放下高脚酒杯，抬眼看着天花板，缓声道：“很寂寞，但喜欢一个人的生活。”
　　喝干了酒，尚丽丽道声“晚安”便离开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印着淡淡唇印的玻璃酒杯还留在我的桌上，空气萦绕淡淡的法国香水味道整晚不散。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午夜时分才朦胧合眼。我梦见自己进入一座西洋式楼房，观赏一件件旧式的陈列物，有自鸣钟、手表、印着美人的烟盒、拐杖、礼帽燕尾服，还有轮船模型、旧式手枪、墨镜、咖啡壶等。尚丽丽穿着三十年代的旗袍，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猝不及防，惊讶问怎么这里会遇见你？她很神秘笑了笑，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她跟我聊了一阵旧时代的奇闻轶事，当我喊她名字的时候，她却说我弄错了，她不叫尚丽丽。
　　正在迷惑不解的时候，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尚丽丽披散着头发出现在门口。“猫！猫！”她失声喊着，凌乱的白睡衣显得十分诡异。
　　我赶忙去她房间，果然看到一只黑猫睁着绿莹莹的眼睛蹲在窗帘后面。我大喝一声，它便呜咽溜走了。我打开灯，身后的尚丽丽显得楚楚可怜，她哆哆嗦嗦钻到床上，要求我留下陪她一阵。我犹豫一下，回到房间换下睡衣，搬来一只凳子坐在床边。
　　我打量她房间的摆设，除了一些电器外，尽是陈列旧式家具。我瞥见桌上有一张印着某某女子高中某班学生的封塑合影，我随手拿来一看，试图从那一群脸带稚气的女生中寻找尚丽丽的身影。
　　“很久以前的了，变化很大，你找不到我的。”尚丽丽勉强笑了笑。
　　“对了，我前面梦到你了，你说你不叫尚丽丽。”我随口说起前面的梦境。
　　尚丽丽面色一下苍白，但很快恢复常态。“你们这些男人，就是喜欢用这种老套的办法哄女人。”她语气略带嘲讽。
　　“确定有着这样的梦境。”我转移了话题：“你知道我在写什么小说吗？”
　　“好像听你说过了，是上海民国时期女子题材的小说吧。”她打了声哈欠，表情慵懒：“你有兴趣了解本地真正的民国女子，后天参加我们的聚会吧。我们沙龙有许多这方面的专家……我要睡了，先生可以自便了。”
　　她翻身背对着我，背部线条圆润柔美。我起身出去，轻轻拉上门回到自己房间。天已经蒙蒙亮了，我辗转反侧未能入睡，听着窗铃“叮叮”作响。我对这个背景神秘的独身女人充满好奇，一反常态决定后天参加她的社交圈聚会，之前我从未想过介入任何人的生活圈子。
　　一九九四年的上海五月晴天依然雾霾重重，灰蒙蒙的天空辨别不出太阳的方位。尚丽丽的聚会在一艘小型游艇上进行，二十几个人在甲板上举行露天酒会。游艇从散发怪异味道的苏州河外白渡桥下穿过，便进入开阔的黄浦江，江面上行驶众多船只，渡轮、运砂船、万吨轮、游轮来回穿梭令人眼花缭乱。我见到了尚丽丽朋友圈子，他们大多是上海社会中层人士，有些是文艺界的编辑、作家、演员、摄影师等。
　　露天酒会在游轮的上层甲板上进行，人们觥筹交错，随后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交流。他们大多使用沪语交流，我一时插不上话。看尚丽丽像蝴蝶一样忙于周旋，不便打搅她，我就一个人端着一杯酒观看两岸的江景。右边的外滩防波堤已经开辟成观景台，雄伟的西洋建筑群背景下，人头攒动热闹异常；左边的浦东陆家嘴，除了东方明珠等少数标志性建筑物，大多是一些低矮的旧房子，显得寒碜多了，据说那里马上要打造东亚最大的金融区。
　　“先生，独乐乐不如与众乐乐。”一位穿着绿色长袖长裙的女孩过来用略带本地口音的普通话给我打了声招呼，我举起杯子对她礼貌性微笑一下，她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先生，听尚姐说您是某地知名的青年作家，正在创作一部关于海派文化背景的长篇，是吗？”女孩斜倚栏杆，长长的睫毛显得妩媚异常，风拂动她略有卷曲的长发。
　　我点了点头，谦虚说自己只是一个通俗小说写手，对海派文化只限于表层上的理解，所有的印象也是人云亦云，所以想来实地体验一番气氛。我自报了家门，并请她介绍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