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老钱鬼使神差地买了去辽宁的火车票，包裹里塞了那两瓶酒。
　　反正心情不好，权当旅游。老钱心想。
　　经过几天的火车奔驰，疲倦把他变得像一棵蕨草，头发卷，衣服卷，神情也卷，似乎满身都糊着皱纹的罗圈。他有点后悔，一辈子都没有同买东西的人较真，现在还较真什么？
　　四处打听，上公交，坐出租，下地铁，他有气无力地找到当地质监局，对方慢腾腾地说，可以检测，可是不能作为法律依据，目前技术，至多能查出是酒精和酒的差异，对于医疗作用，要找药监局？
　　还要做吗？对方是白胖的中年男人，像是雪做的。
　　要做。老钱有些赌气。
　　要一个月才能有结果哦。对方的心也像是蓬松的雪做的，永远地不急不缓铺在那，等待融化。
　　一个月，旅馆费都要多少？老钱在心里算。
　　我回去考虑下。老钱全没了来之前的昂然。
　　老钱从质监局出来，脑袋像被敲过一样，空洞地痛。
　　
　　辗转折腾，老钱又去了法院咨询，法院里一个波浪长发，时髦的女律师热情介绍，首先你要交3500元的律师费，然后双方签订合同，才能详谈方略。
　　然后是详细解读如何签订合同，双方权益。
　　就是不谈关键的。老钱急得不断地抓下巴。
　　女人滔滔不绝地展示自己的口才。
　　老钱看着只是血色大口小口的张合。老钱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梦魇。
　　你在听没？听清楚没？妖娆的女人增大了声音。
　　老钱这才回到现实。
　　怎么听都像是法律讲座。老钱张开大大的嘴，迷上眼睛，缓慢地打了个哈欠。
　　女人这才闭上了鲜活娇嫩的嘴。
　　老钱看看女人，只觉在女人眼睛里左边闪着，钱钱钱，右边冒着签签签。跟晚上路边的霓虹灯广告牌上闪烁地字一样。
　　老钱不好意思，只好不停地搓眼睛掩饰。
　　法院讲究的是证据，你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如何找到实证，如何找到人证？
　　女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层层割肉？也不知何时才能割完？割完了也还是个未知数，老钱这才觉得自己确实太唐突了。
　　老钱在手提包里摸索着，摸了好一会，摸出一叠红通通的证明。
　　女律师用右手正了正眼镜。
　　原来那是作协会员证，作家证，特约稿件证……
　　女人像是看外星人一样看着老钱，眼镜说，你来自哪个星球啊？
　　这些都不能成为法律的依据。女人说。眼神里已有鄙夷之色。
　　老钱高高低低地窜出来，只觉后面有低语声，神经病，神经病……
　　这声音使老钱不断回望，直走到法院前的街沿，还在回望那高大威严的建筑，一排排粗大的圆柱，龙腾云跃的花纹缠绕，仿佛去天宫走了一遭。
　　圆柱里宽阔的门廊，似乎在窃窃地讪笑……
　　圆柱和门廊前，蹲着两只潜伏的巨型石狮子，像要醒来似的。
　　老钱如泄气的皮球。
　　三
　　老钱回到宾馆，只一扑，横在大床上。棉被发出生肉和毛发的腻味，他望着天花板，全然没有兴致去做什么。
　　正在惆怅时，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你是钱老师吧，你的长篇小说《奇侠传》在我们电台播出，反应很好，我们准备出版你的另一部长篇《竹韵》，请你上网我们详谈。
　　老钱得到这个消息，像喝了兴奋剂。
　　喜悦一下子冲跑了死亡阴影。
　　他身体里似乎按了弹簧，猛地从床上弹起，双手颤抖着开电脑，连续开了几下，才按下了开关。
　　下面是他们的对话：
　　文姬（某省著名刊物编辑）：你好，钱老.
　　老钱：你好。老钱手有些抖。
　　文姬:谈谈你的小说，你的小说充满侠骨柔情，讲述着精彩的武侠故事，同时深刻描述了峨眉的茶叶文化，佛教文化。我们准备隆重推出。
　　老钱：脸红的图像。
　　文姬：翻开你的书，65页那里，你看能否再延展，84页那里，你看那个传说可否略写，还有110页，有个句子……125页那里，可以……189页那里，那个人的情感是否可以再细些……
　　老钱：傻笑的图像。老钱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知音，相见恨晚。
　　文姬：你采用了现代小说里最前卫的电影叙事，还有电影画面，大特写，小小说的技巧，是很好的。
　　老钱：现代人不会写小说……
　　文姬：就是，起码的哲学美学基础都没有，还抱着老传统不放……
　　老钱：就是就是。
　　文姬：等你回来再详说相关事宜。
　　老钱：憨笑图像。
　　老钱还想继续，对方的头像已经暗了。
　　老钱若获新生，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跑了半天的老钱，这才感到饥肠辘辘。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过小雨，湿漉漉的街道在夜色的背景下，亮的如镜，各色街灯映在路径上，犹如一片片孔雀羽，老钱第一次发现夜雨中的城市原来如此的美。
　　他轻快地走着，一个个密集的店铺在他身边飞快地退去。
　　他叫了一碗干绍面，浓重的麦香，田野的清香，泥土的芬芳，从面碗里升腾出来，如盘旋的溪流流向房顶，他不忍涉溪而过，张开嘴大口地吸着香气，绍子的香也似有了山村秀女的味道。一生也没吃过这样的面。
　　回来的路上，他还在幻想，无意间，他看见了一个卖精品奖章的店。金灿灿的大小奖杯，大的有半人高，小的有拳头大小，还有银的，铜的，带耳的，不带耳的，还有各式藤缠雾绕的奖状，各式花边的奖章，满屋满壁的金光。
　　你想要买那种？50岁左右的男店主问。
　　都选点。
　　店主笑得很温婉，脸洁净明净的像是漂过。
　　奖给谁？
　　老钱没有回答，像是自找麻烦地说，如果你能把奖写好，字好，我就买。
　　店主说那好那好。
　　出乎老钱之外，店主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小楷，结果老钱买了一个半人高的奖杯，几个像章大小的奖牌，一张方凳大小的奖状。一共花去3000元.
　　第二日买站票，杀回S城。老钱仿佛一下子年轻了20岁。老钱50左右。
　　四
　　回来的老钱很受鼓舞，文姬也耐心指导，反复帮着推敲修改，从结构到词句，最后老钱花了3万块出书。还自买自己的书200本。
　　床上，床头上，地上，书架上到处是老钱自己的书，老钱看着那些书，心里有一种硕果累累的充盈感。他把所有的奖章挂在衣服上，把奖状贴在自己头上的墙上，把奖杯放在脚边，非要老婆给他照相。
　　像个元帅不？老钱嘿嘿地笑。
　　像个土鳖。老婆答。一点也没有影响老钱的兴致。
　　照片出来，奖章成了主角，人成了配角。
　　老婆很不满意，老钱端详半天，大笑起来，很好，很好……
　　距离那天傍晚，时间已经过去18天了。
　　扳着指头数着过的日子总是很快，20天，生命里有多少20天，从来没有这样快过，老钱想，如果时间可以操纵，我即使是吊死在时针上，也要死死地抱住时间。
　　小文，你出来下好嘛？小文35岁左右，和他一样同样爱好文学，是老钱红粉知己。
　　有什么事？
　　送你东西。
　　改天吧，我有点不舒服。
　　不行，出来，我是来同你告别的。
　　告别？
　　对……
　　在聚星楼巷子口，那里有段老墙，墙头有繁茂的三叶梅，在夜色里花叶也看不分明，馥郁的香味像瀑布一样从墙头倾泻而下。
　　他们就近寻找茶馆，附近的，连续几家都关门了。他们像是被城市关在门外的孩子，只得沿着河道的路灯走。
　　老钱迟疑着拿出那张照片，递给文。
　　文突然转过身，你怎么有那么多奖章？
　　那篇小说得的奖，老钱言语之间有些飘扬，他以为文要表扬他。
　　我父亲前段时间，也不知从哪里买了一大摊那些东西。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