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周年 • 小说】小村旧事 这家男人走了一个星期才回来的。他带回来许多吃的穿的，有老母亲的也有彩霞的。这些天彩霞想走是可以走得成的。老母亲虽然不放心她，光凭她一个人是看不住的。男人这回脸上多了笑意，看见彩霞的时候。他和老母亲说着心里的想法。彩霞仔细打量着他，除了面上老些，其他地方倒没有什么不合意的。
他想要正式结婚，光明正大地和彩霞结婚，而不是只为了传宗接代——虽然一开始他买她来只是想要传宗接代。一切稳妥了，只差张结婚证，而彩霞没有户口本。彩霞打电话给奋斗了。所以这个夏天，他们一起回来了。
那一天，阳光照耀着大地，奋斗娘坐在我家院子里的房檐下，大白天里，吃着西瓜，吹着风，边吃边说她女儿不识相。也不知这男人给了她什么好处，铁了心的，一定要跟着他。
奋斗娘一定要彩霞离开他。许她“咱要样儿有样儿，再找个好人家”。当女儿的却说“我真心喜欢他，他人好，我爱他……”彩霞再一次伤心地哭起来。
“我呸！”奋斗娘噗得吐出一口瓜子，“这死妮子给我说起爱爱爱来了！我给了她一耳刮子。她还好意思哭。”她吃得满嘴沫儿，娘忙拿起毛巾递给她。她接过毛巾，兀自走到井边，洗起脸来。
奋斗娘的反对没有见效。奋斗帮妹妹弄好了户口本，她回到奋斗娘卖掉她的那个地方去了。
这之后，奋斗娘消停了好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没影响到她的好心情。她安安分分地供着两个女儿读书。又过了两年，奋斗娘又从村上消失了。家里再次锁门闭户。
再回来时，她笑容里更多了满足。她不再提大女儿了。这回她带着翠芬出去的，她回来了，翠芬没回。奋斗跟过去问她。她始终支吾着，不肯说。奋斗眼里冒着火，让她想起奋斗他大。她把知道的全告诉了奋斗。最终翠芬给弄到了哪里，她也不知道。这回她没跟过去。转手给人了。奋斗攥着拳头，如果眼前站着的这个女人不是自个儿的娘，他会狠狠打过去……
几年之后，警察查处了一处拐卖团伙儿。被解救的人里面有翠芬。几经辗转，奋斗最终打听到翠芬的下落。
翠芬嫁给河西一个庄户人。奋斗见到她，她正抱着孩子。几年不见，她已苍老了许多，不见了当年的光彩明丽。孩子见了生人就哭，翠芬对奋斗说她这辈子再也不回村了。
奋斗娘这年也不过四十出头。她的两个女儿就这样与她再无瓜葛。她并没怎样伤心。她还有个小女儿。她看着这个小女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那两个女儿，先后被她卖了出去。她没意识到自己哪里做错了。她自己得到的钱也是有限的。她并不回避这一点。有人买就有人卖，她只知道这一点。她们现在不都过得好好的嘛。只要能过下去日子，别的什么她不知道。她讲起来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这种买卖有什么不妥。在她看来一切顺理成章，如同种庄稼一样，种出来理所当然可以拿出来卖。
（三）
那一家出殡，村里人看到的。虽然不是同一个村的，但他们得经过这一条路，才能到田里去。出殡的打奋斗娘的门前走过的，她也在那里看热闹。能打听到的她也打听到了。
这事过了月余，她跑到他家里去。那个男人真老实，她想。当他看见她抱着被子出现在他家门前时，他吃了一惊。他没防备，她却一头闯到了他屋里。屋里只有他一个人。这事儿她清楚。她打听清楚了。他的孩子个个都大了，另立门户了。她吃准了的。他老婆一向病着的，病了这些年了，他白天黑夜地照料着，够他受的。这些她都清楚。所以对于她的到来，虽然冒失，却是正中他的心境。
这女人虽然不靠谱，他有时候难免会这样想。但他还是接受了她。在他，她不算最坏，他太过老实，笨嘴拙舌，中年丧妻，想要找一个多么般配的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她个性爽朗，喜欢开玩笑，又比他年轻几岁，很能给人带来许多乐趣。这些在过去那个循规蹈矩的老婆那里是得不到的。他想就算是上天给了他一点补偿吧。他们最终结婚，名正言顺地过起了日子。
她看上去是要好好地跟他过日子的。好女人的模样重新又回到她身上来了。时间在她这里过得不紧不慢的，看看小女儿也大了，前两个女儿她甚至提也不大提了：大女儿在南方难得回来，二女儿再也没踏进村里一步。奋斗看着他娘脸上慢慢红润起来，心里多少是安慰的。她依然留着齐耳短发，笑声依然爽朗，两个妹妹在他心里激起的情绪，让他不能和娘再度亲热起来，但是娘能安稳地过日子，对他来说也是莫大的安慰。
这样大约过了十来年。三十六岁回到村里的卢朝云此时很少再有人去议论，她从前那段光鲜并不光彩的生活没给她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她的丈夫从她回来后一改从前的邋遢和窝囊，明媚的笑容像每一个晴天一样让人觉得他容易相处起来。孩子个个大了，个个也出息了。而另外一对，铁马大和铁马娘，仍旧如从前一样健谈，男的常在男人堆里取笑逗乐，女的常在女人堆里谈天说笑，逢集就在街面上当行户，夫妻两个凭着出色的口才周旋于各色人物中间，谈资常有常新。
偶尔，铁马娘和奋斗娘在我家碰到一起，铁马娘大辫子一甩就坐在桌子上说得唾沫漫天飞，奋斗娘不拿正眼瞧她，只望向外面，任凭铁马娘胡天海地吹嘘也不接腔。铁马娘说够了，大着嗓门离开后，离开老远了还能听见她一路和人谈笑的声响。
这两个女人终究不一样的。奋斗娘说声走，就风一般走了。来的时候也是一样，别人还在和她搭腔，她的脚步已经远了，人也看不见了。她人总风风火火的，离老远也能辨识到是她，但她一溜烟又跑远了，叫人抓不着。铁马娘说话的时候不管别人接不接收到信息只顾可劲儿地往外喷，奋斗娘会说说停停，看人在不在听，如果对方不感兴趣，她会立刻停住，开始另一个话题，实在说不到一处，她就走开，而且说走就走。
平淡的日子仿佛一晃眼就过去了。奋斗娘的小女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小女儿燕儿，如同春天的小燕，聪明伶俐，活泼好动。她不大同意娘的安排，随着人潮，涌到城里。在城里，她找到志趣相投的人，远走他乡。不管过程怎样，奋斗娘的孩子们总算个个有了着落。对于儿女的生活她忧虑不多，自个儿的日子自个儿过呗。她与他们，情分至此。着实照这么说起来，她也算是无牵无挂了。
无奈天总不遂人愿。奋斗娘第二任丈夫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她伺候他，想起第一任丈夫生病的样子。那时候她还年轻，对着她健康美好的容颜，她的丈夫多少是不放心的。他深深知道自己的身子是被砖窑厂害了的。他本来还算强壮，只是为了多挣点钱，让一家子的日子好过一些，就落得这个下场。那几年他们着实过得不错，也就是那几年他的身子在窑厂里烤着烘着，就算再热的天儿也没歇息过，下工后又总到河里洗澡，热身子凉水，不知不觉竟虚脱了身子，等明白过来也晚了。他的生命在壮年熄灭了。他对她多少是不放心的。他的这个女人，他四个孩子的娘，如此健康能干的女人，他是放不下心的。他怕亏了他的孩子。他怕……只是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也晚了。奋斗娘想到这里多少是心虚的。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早些年，她动过一些想法。只是她没有去做。她曾经多么羡慕卢朝云，再说也不只是她一个女人起过这样的羡慕，有些甚至生出来嫉妒，这样的嫉妒变成恶毒的语言，像利箭一般向当事人直直射过去的。然而卢朝云离了她那相好的，最后倒成了“贞洁烈妇”一般的人物。
这会儿奋斗娘看着第二任丈夫躺在床上和病魔抗争。她在一旁伺候着。她想到她第一任丈夫，那个丈夫离去的时候心里不甘，真心不甘。第二任丈夫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看着她，替她擦眼泪。她感到了苦。眼泪又落了下来。第一个丈夫走的时候，她没这么多眼泪。当时年轻，她想不到那么多。只有看到无助的儿女时，才感到难过。而仅仅是难过。那时她没感到苦，看到丈夫病重一日超过一日，她放声哭，埋怨声不时冒出来，顾不上躺在病床上煎熬之人的痛苦。她不曾想那么多，就算对着儿女也会哭。儿女的无助她也没有想过。眼下她想到了，从前想不到的她一下全想到了。于是她的泪无声无息地淌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也体会到了。他趁着有力气的时候对她伸出温存的手。
审核编辑：西部井水 精华：西部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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