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那个人的信息又来了:“小美人放假了?出来喝个茶?”
“在忙什么呢?”
“喝个茶我又不会吃了你。”
“叫上你同事小丘一起呀,凤城的虾饺你不是最喜欢吃吗。明天?”
“你不回复我就当是答应了。”
今晚太累了,她提不起与那个人聊天调情的兴趣来。回了句:“要准备年货,忙,谢谢盛情了,下次一定,我请你。”
(三)
家里静悄悄的,她半躺着翻看手机推送新闻。女儿突然从房间跑出来问:“网上说武汉出现SARS,爸爸是不是为了这个去那里的?”这话让她整个人都沙发上蹦起来,坐直了身着瞪着女儿。
“你在哪看到的,别乱说!”
女儿把微博里看到的给她看,却是一段造谣的新闻。她笑打一下女儿的头,怪她一惊一乍吓人。女儿却说:“老妈,网络上的东西,真真假假,有时候风就是雨,反正我觉得老爸这次出差有点玄,不信你等着瞧。”
“别乱说这些东西,你老爸知道又要给你开政治会议了。”
这时他的电话打进来了。女儿抢着接。她本不想和他再聊的,怕影响了他的休息,可是,女儿的那些不经意的话,却让她的神经紧张了起来,她接过女儿的电话,劈头就问:“什么原因去武汉?告诉我!”每当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与他说话时,就是说明他必须给她毫无隐瞒的正确答案。但今天他却说:“能告诉你的,我会马上告诉你。但你也不要担心,不是一直都是‘我做事你放心’吗?”
“可是,我……”
“老婆,不能陪你们回广西了,到时候休假我再陪你去玩个够,安心在家等我,乖乖的——。”
她沉默良久,也许,问题比她想象的还严重。她想到了零三年的非典,那时候,她也是一路担心过来的呀。
相对沉默,相隔山水,他依然能在电话那头收到她忧虑的气息,所以他不敢挂电话,只安静等着她,等她的脑子自动绕出这个弯来,他知道她是个遇事沉稳的女人。最后,她只轻轻地说:“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为我和女儿!”
“我知道的。你别担心,我们是专家组,国家保护动物。再说了,我一定千万注意的!”
“那……挂电话了,吃好,睡好,休息好。”
“哎!做你的乖宝宝。”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他撒娇儿似的答道。
一句“乖宝宝”,他有多久没说过了?她突然笑了起了。
好多年了,她几乎都忘了曾经对他的这个称呼了。
零三年的时候,他们正在谈恋爱呢。也许,如果没有那次非典,他们可能还不会那么快结婚。
她记得,送他出征的时候正是木棉花开。
吃了晚饭,他们沿着滨江公园的河堤走着。走不完的长长曲曲的林荫道,他紧紧握着她的小手。荡着花香的晚风温柔地拂着,她的裙摆轻轻的一下下挠着他的小腿。他只傻呼呼地不时望向她,如果她正好也抬头望他的时候,他就对她灿然一笑,那笑容里有一种满足。她害羞了,转而把眼光逃向粼粼的波面,那里,江水正被夕阳染上一片神奇的光芒,如她此刻的爱情一般把心儿耀得都醉了。几棵木棉开着火红的花朵,落满草地上,她捡起一朵,在另一只手里把玩着,她喜欢木棉花那浓郁似血的暗红——美丽的中国红。夜幕降临,他们埃着木棉树坐在石凳上,他轻轻搂着她的肩膀,像操手术刀一般小心翼翼又心满意足。他对她漫无边际地说着他的小时候,说那些记忆深入的趣事和囧事,那远去了的欢乐和忧伤,藏在心底那么多年,酝酿了那么多年,多么珍贵呀,终于有了分享的人!他们偶尔发出一些灿烂的笑声,为那些过往。有时他们又安静地好久没说一句话,也许是为了听彼此的心跳,却听着一朵硕大的木棉花从树上落下来,砸在草地上。夜慢慢深了,但是,也偶尔有人路过他们的身旁,所以他忍住自己不去亲她的发,她的额,她的眉眼和嘴唇。但是她身上的气息越来越要把他整个人都要溶化了,他终于脱口而出:
“这次回来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她惊愕、幸福,却不知所措起来,只觉得脑子一下子就短路了,整个人傻乎乎的,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有什么样的行为和语言才是正常的,或说,才能给未来的日子留一个美好的回忆。她只傻傻地笑着,甚至忘了回答他“好”或是“不好”——他还在等着呢。
好一会,他醒悟过来,满地的捡拾地上的木棉花,在她的脚边推了一个火红的心,然后跪在她的脚下:
“我尊贵的公主,这次出征回来,您愿意嫁给你的黑马王子吗?”
她“噗”的笑起来,他这么黑,也只能是黑马王子了。然后幸福地揽他的头在怀,在他耳边说“我愿意”。令她意外的是,他竟然准备好了戒指。
那年的非典,她的担心里混着甜蜜。他在与病毒战斗,而她在家就忙着准备结婚的东西。她布置新房,购买物品,写请客名单……两边的老人都不在身边,所有事都是她在忙。忙也有好处,不用乱想了。
她每天出门都在心中做一个祈祷。用树上的木棉花来占卦,她对自己心中那无名的神说,如果她路过木棉树,在树下能捡到一朵完好的花,那么他就是安全的。她把木棉花放在水杯旁,练舞练得汗流浃背,过来喝一口水,她定要拿起那朵木棉嗅上一嗅。有一天,她在树下找了好久也找不到一朵完整的花儿,她几乎急得泪都流下来了。她不知道,在她之前有个阿姨捡了好多,阿姨是捡来晒干了做汤料的,并不知道有一个姑娘正对着这一树的木棉许了心愿。还好,正当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朵硕大的花儿从树上落下来,打在她的肩上。轻轻的疼,但她几乎要欢呼起来,为这朵及时落下的花儿。把花儿捡起,她亲了又亲,仿佛那是他的坚毅英气的脸庞。为了这次的惊吓,她马上把祈祷词改成“绿叶满枝桠时,他就回来!”很快枝头上的木棉花就落尽了,绿叶开始抽芽在枝头,她觉得这祈求有点儿无赖,但也并不过份。
那个时候,她好像没有现在那么担心,那个时候幸福太满了,担心也被挤到了一边,并不显得沉重。她知道这是他的工作,也明白他懂得保护自己。他可是专家呀,她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好几个晚上她还是失眠了,也许是人到中年了,总是顾虑太多吧。
(四)
武汉封城了。
他们还是会每天通一次电话,只能等他打回来。但他的声音里透出疲惫,她能听出来,也不让女儿缠着他。
她呆在家里,只能等。等疫情过去,等他回来,等一切恢复正常。这是最无助的一种生活状态,因为你不能争取什么,什么努力都是枉然,如一只困兽只能呆在不锈钢防盗网内的窄小空间里,虽说心中有着坚定的信心,从来不对人的力量失去希望,却仍然像是在等待一种判决——特别是,如果你有至爱的亲人正在前线,正在与一种不知道的危险斗争的时候,你是无法做到不忧心的。无论平时我们怎么自以为是的说自己是世界的主人,生而为人多么自豪,在疫情面前人的卑微渺小就突显出来了。她感觉自己像一棵干旱的植物眼巴巴在等待天上的雨水,等一份恩赐——平安的送他回来还给她。
他常常忙到似乎忘了她和女儿的存在,忘了这个家,忘了她们一直在等待他的电话。她安慰自己:“我可以理解的,我可以理解他的!”
可是都这个点了,他的电话还没有来,他是不是累垮了?不是没有可能的,他是有过这样的经历的,而且那时还只是多做了几台手术。如今他只怕要承受比往时多好多倍的工作量吧?她有问过他的,在电话里,但他的话只有三分真,对她,他是以她不胡思乱想为汇报目的的。
可是,突然间在这样的夜晚,除了他,她谁也不想要,和女儿在一起,她依然觉得自己孤零零的。
她走出阳台,身外的世界寂然存在,夜空清冷而遥远,不,似乎又很近,跨出一步就能走进那份虚幻里,可惜没有星子,而夜的风冰凉入骨。看着脚下的万家灯火,她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往时两个人在家,他有时候会出其不意地突然从后来一把抱住她,骚扰她,做一些坏坏的小动作,她一边反抗着一边享受着,会咯咯地笑个不停。当然,这是一些妙不可言的时刻,需要心情、氛围的恰如其分。大多时候,只是各自看书或手机,很久一句话也不说,这也是温暖的,当她抬眼,有时会遇上他正看过来的目光。他微微一笑,那微笑像一个无形的拥抱把她包进天鹅绒般的柔软里,令她特别舒坦。但现在,他远在他乡,在一个充满未知的危险的地方,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网上还说这种东西对中老年人危险性更大,他不会有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