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定溪行 
到了一九九五年，最后一个表姐桂珍出嫁，我再次作为代表来到了江口。那时大舅娘已经衰老得蜷成一团，正俯在灶上琢磨一口表姐们打工带回来的高压锅，见我进来，便问我高压锅煮饭为什么熟得那样快，我说因为它是密封的，蒸气散发不出去，大舅娘说，电饭锅也是密封的啊。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就问起几个表姐来，她说正在赶回来的途中。我突然一下想起了和珍，她的丈夫在一次帮邻居拉东西时，因司机（即那个主人）是个吸毒者，毒瘾上来把不住方向盘，导致汽车翻下山坡。不巧的是，车上几个帮忙的人，唯独摔死了和珍的丈夫，后来法院判决，丧葬费各自承担一半。此后，和珍为了抚养孩子，便去了广东打工。
那场喜事没了往年的热闹与红火，不知是不是大舅已老做不动了。满舅家也只来了一个代表，不是福明也不是牛牛，而是同样衰老的满舅娘。吃过晌午饭后，跟他们几个老人坐着有一答没一答地聊了一会，甚觉无聊，忽然想起上次与龙华、福明和牛牛挖葛根，恍惚中竟然出了一身“此身虽在堪惊”的冷汗。
我决定独自进沟。
晌午时分异常安静，只有一声声蝉噪响彻深树之巅。我绕过谷口大片的水田和稀落的人家，沿着谷中溪流向深处进发。
山沟狭窄而幽深，走了不到一里路就失去了人烟。沟里没有成型的道路，只有溪流冲刷出来的布满沙砾的狭长沙滩，在脚下时断时续。偶尔会出现一片绿草丰茂的芳甸，甸上灌木丛生，佳树葱茏，惹得我不由得躺了下来，以石作枕，仰望着高远的蓝天之上，一双双飞鸟去而复还，聆听着身畔泉流淙淙，渐渐进入一种全时空的异界之中，仿佛自己的整个躯壳与灵魂，过往与未来，都随着流水一往无前地流淌，永不断绝，永无尽头。
行走在沙滩上又是另外一种欣喜，细细的沙滩半浸于水，和风徐徐吹来，掀起小小的潮汐，使沙滩时隐时现，拎着鞋子赤脚踏在湿润的沙土之上，有一种被抚慰的感动。但与“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小周那种忐忑与甜蜜不同，脚底与沙滩的亲吻，是一种远游人终归故土的安心。
水自然是谷里的主人，它时而在草丛中潜滋暗涌，当你静观这些浸在水中朝同一方向漂浮的水草时，你总会觉得它应是水妖们的绿发，你因之不敢轻易下脚，生怕踩痛了那水中的精灵；当水在岩石间蹦跶时，它一反常态地欢快，甚至是激越，像是不共戴天的对手，日夜涤荡着坚硬的卵石或巉岩，把它们冲刷得光润如玉，或是雕琢得千疮百孔；沟中地形变化极大，一旦出现落差，水顺势而下形成大小高低形态各异的跌水，奏出声部不一曲风多变的交响，为这静谧之境平添了许多生动。
沟中时常无路可行，当此时候，我也不会攀援出沟去另觅道路，而是把溪中的石头当作石步，或者萦绕迂回，或者纵身跃过，或者上下攀爬。这些不知是山上崩落还是河底自生的石头，有着不同的规模和形态：小者只如碗碟，大者超过桌面，足可供人盘坐其上，品茗对弈，调琴阅经；高的拔地而起，灌木纷披，颇有四僧画中巉岩丛树的葳蕤之姿；低的潜沉水底，微风过处，平整的石面上漾起无数层细细波纹，石畔的水草也随之轻轻摆动。我盘腿坐在石上，想到了许由，想到了严光，想到了杜牧与周邦彦，更想到了元明杂剧中无数的才子佳人，想到那些烟笼寒水月笼沙里的绮丽典故，不觉唱出声来：
桃花人面同春水流逝，凄凉的月光，温暖的阳光，半照红粉半照泪痕
水晶玲珑挂一帘幽梦，半颗心浣纱，半颗心望月，满地香红满江碧透
——唐兴玲词、采薇曲《伤逝》
除了石，树也会适时参与进来。当溪谷收束到仅容一人通行时，两岸的树枝便会乘隙而入，竭力向对岸伸展，交织成一片树网，将这一段行程遮蔽成一个小小的隐秘空间。这个时候，我只能从树下俯身钻过，再扭身回去拉下被树枝挂住的衣裤。但即是空间不甚狭窄处，溪流之中，岩石之上，也自会生长出一些低矮的灌木，有的还会结出鲜红的小果或是星星点点的野花。
至于溪谷开阔之处，视界骤然打开，两岸青山突入眼底，那种莽莽苍苍，层层叠叠，高低远近，参差披拂，才真真是树的博览园，尤当高风起自苍黄，流于大野，崇山峻岭之间犹如波翻浪涌，数十百里方圆的层林一片片地倒伏下去，复而直立起来，如是再三，仿似参禅礼佛一般。近二十年后，拙诗中有句恰如专为此景而作：
岩间日起云塞路，岭上风驰树礼佛。
——采薇《登文笔峰》
越往深处行走，山体越发庞大，沟谷越发幽深，路边的田畦，垄上的稻草，一切人间迹象都已渐渐消逝，映入眼帘的除了连绵的山峰，便是幽邃的林木，送来耳畔的除了梦幻般的流水声，便是仿佛传自远古的伐木声。望着遮天蔽日的苍莽大山，我想起了韩东的山民，我不会去诘问山那边是什么，我只愿大山的延绵永无止歇，从而将我与这世界完完全全地隔绝开来；我也不去理会谷有多长，我只愿这条山谷一直通向生命尽头，好让我在这里安放一生的宁馨与安谧。
在自幼以来的睡梦中和设想里，我都有一个愿意为其终身追寻的梦想，那就是踏遍天下佳山水，坐拥一窗南溪云。在一方无人涉足的山水之间，在一个无人管束的自然秘境，盖三间茅屋连带草亭，种两亩果蔬与同竹菊，养几头牛羊以及鹿鹤。闲暇时四处游荡，在大山的每一条褶皱里深埋我卑小暗弱的梦想，在林海的每一根树枝上放飞我囚禁已久的灵魂。我愿意唱歌给每一羽林禽每一只小兽听，愿意把每一穹山峦的起伏每一条河湾的转折都装进我的画框。
那天回到大舅家，我伏在枕头上奋笔疾书，用放弃了五年的诗词形式记下了这次出游——
碧溪迢望邈无程，溯本求源效右丞。
树俯苍龙撄海浪，石罗晚曜布纹枰。
水容因地时时改，山态随人处处更。
莫以穷通询释老，樵歌唱罢暮云平。
半世飘蓬半世尘，梵山脚下洗凡心。
岩间安命松犹翠，涧底无根水永新。
昼去竹风拂绿鬓，晚来瀣露浥瑶琴。
一声笑傲深林静，但见溪云不见人。
——采薇《平定溪行》
审核编辑：沁芳闸 精华：沁芳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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