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之后,在遥远的回程中蓦然回首,看到金龙顶像一座屏风矗立在山沟右边极远处。我们一路走来,不知已越过了多少座山峦,却始终遮挡不住它金字塔般巍峨的身影。
然而,当我惊叹且留恋的目光一重重地扫过这些让我无限着迷的山们时,突然看到在金龙顶斜对面更远的山沟尽头,在争奇斗险的群山之巅,蓦然窜出一座长矛似的山峰。我看不到它的山腰,更看不到它的山脚,它没有金龙顶那样展开的宽阔双臂,环抱着这一方山水与人家,而是强行从波翻浪涌的群山中挺起高傲的头颅,睥睨着自己脚下骤然变得平庸的一切物事,蛮不讲理的架式,让曾在我散文《山那边》中无限荣光的金龙顶,竟然跟我神同步——气势瞬间就下去了一半。
“这……可是凉风坳?”我颤声问湉。
湉轻笑一声说:“谁说不是呢?我原来跟你说过,凉风坳比金龙顶高,你还不信。”
我想起来了,那是1991年的暑假期间,我作为一个社会少年,跟巴坳中学一群初中毕业生相约来三角塘湉家玩,同行的还有秋、洁、静、博等。然而在我脑海里,这次远足并没有关于薇的印象。我很可能遗忘了个别交道打得极少的人,但绝不应该忘记她的,我记忆中没有她的点滴,那她肯定就没来。
午饭后我们去爬凉风坳。同行中似乎有人说过,薇出去打工了。虽然她是我们玩得极好的朋友,大家的兴致并没因此受到影响,依然有说有笑地向目的地进发,一路上还欢快地唱着并不欢快的歌——
踏上这条林荫小径
回望处华日早飘零
多少痴迷多少绮丽
如今都成烟云
凝望雨中那片故地
风干的伤口在流血
几度花萎几度雁飞
只有风物依稀
经过多年反复的摔跌
心中热忱逐渐冷却
当人生已进入秋季
才悟出一个真谛
世间的路本无坦途
生命注定有悲欢合离
在人生的航程里
谁都绝无幸理
——采薇《秋悟》
湉家住在半山腰上,距凉风坳大约有七八里,道路多半是狭窄的土埂。这是在陡峭山坡上开垦出来的旱土,层层叠叠的土黄色从山腰一直连到几百米的山脚下。在开垦不到的极陡之处,长满了密不透风的森林,这些直插云霄的翠绿,与山腰往下成片的土黄构成了强烈的色差。
路程过半,我们看到了凉风坳。如果把这一系列山脉比作一匹马,我们便是沿着车辕向马头行进,身畔不断超越的山岭就是这匹马的脊背;当凉风坳进入视线时,这条脊背出现了一个凹下去的弧线,脊背与车辕便重合了,这个凹陷,就是所谓的坳;坳的另一头,鬃毛纷披的马头高高翘在九霄云外,行人从路上看凉风坳,恰如骑马小孩看马头,由于身量不足,即便仰起头来也难见其顶。
进入通往顶峰的森林不远,秋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哎呀,是哪个打落支花钢笔。”雀跃着准备去捡,同行者中有经验的急忙喝止。借着林间斑驳的阳光细看过去,满地落叶当中,躺着一条十余厘米长的棍状物,从头到尾布着黑褐相间的环节,喝止的人认得,说这是箭筒蛇,并用树枝挑起,远远扔到山下去。虚惊一场之后,大家都笑了起来,这一场意外,驱散了一路行来的沉闷和疲惫。
当大家手足并用,不无惊险地地爬到峰顶时,却不能同时站在顶上,狭窄的峰顶无法将七个人分布在一个平面上,只能高低错落地坐在岩顶、倚在树下、弓步站在斜坡上,湉说,这还是村民挖出来的平台,不然只能容纳一个人。但这并不影响大家的兴致,人生中一个段落的结束,代表着另一个段落的展开,有的人放的是两个月的法定假,有的人则放了一生的长假,这种区别预示着今后的人生走向将从同质化走向完全迥异的道路,但此刻大家并没想得那么深远,各自都在精神上给自己放了一次没有忧虑、没有约束的假。
经过多年封山育林,整座凉风坳除了另一面的绝壁之外,全都包裹在茂密的丛林中。从枝叶间望出去,数百米的断崖下面,高大的山梁如同树根般四处盘桓,中间绿树四合的山谷像是一条微微拉开的拉链……所有的物象都远得像是从飞机上俯瞰大地,有恐高症的人禁不住阴囊紧缩,忙不迭地往后退却。
几声钢丝般的鸣声由远及近划破天空,三五只似鹰而小的猛禽振翅飞来,在我们头顶上久久盘旋。博叫道:“快走,鹞子要来啄我们。”秋问:“是不是这上面有它的巢?”湉说没有,于是大家安下心来继续聊天,还展望了一下未来:秋和湉考上了师范,将来是要做老师的,洁要去松中读高中,博打算复读,继续考师范,我却在想,人为什么不能像鹞鹰一样,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广袤天空呢?
下山途中,我们伫立了一会,把这一带的山山水水尽收眼底。向上看山峦高耸,绵延不绝,向下看壑谷幽深,溪流如带,视线之中,能够相看两不厌的还是隔着山谷,位于三角塘正对面的金龙顶。这是一座山型十分周正的山峰,它有着人字形宽阔的翼张,满足了山脉的条件,同时还有着视线内最高的海拔,没有任何能够遮挡的障碍。秋说:“凉风坳肯定没得金龙顶高。”湉说:“下次来爬金龙顶吧。”
下到坳上,一个村姑用力地攥着牛绳往回拉,牛却发倔不肯回头,秋笑道:“这牛笨得很啦。”村姑没好气地说:“你讲牛笨呢,它又还爬得上凉风坳。”我刚想说“这个妹妹还爱捉弄人呢。”博已抢先怼上了:“我烂你室人(反话,我是你男人的意思)。”
薇的消息,是五年后秋告诉我的。那次我和懿去秋家玩,他们一直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婚姻与家庭等话题,秋的丈夫,那个跟我年龄差不多的男人像个长辈似的忙里忙外着招待客人,我则像个年幼的晚辈,既插不上话又无所事事。这时他们说到了薇,说她嫁到了连云港。这个消息让我有些茫然,但更劲爆的还在后面,秋对我说:“其实薇以前好喜欢你……”
什么?仿佛一声霹雳在头顶炸响!从毕业后便人间蒸发,几年来没有任何消息的薇……
秋又说:“还有洁,后来看你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另外找了朋友。”
我终于明白了,在学期结束前的一个月里,薇突然谜一样地冷落了我,理由是我父亲叫她们别跟我交往太密,说怕影响了我创作,但别人待我却一如往常,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继而想起,当年薇曾问我:找女朋友要些什么条件。我不假思索地答:“首先要有才华,然后是人品,最后才是长相。当然,还得看有没有缘分啰。”薇幽幽地叹了口气:“才华,才华……”
秋发现了我的沉默,便说:“你原来给我们画的画我们都还保存着呢,并且还裱糊上了。”
这一瞬间,我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博看见我给你们画画前的计划单上写着她们的名字,冷笑着说:“只怕连一个也捞不着。”现在来看,还真让他说中了,她们的确都从我生命中消失了。为此,从秋家回去后,我就写了一篇叫《非关爱情》的散文,用以寄托我的哀思。我哀痛的并非没有与薇终结良缘,而是我在历尽了各种必然或偶然的苦难,逐渐变得温良冲和,并刻意关怀起人类的终极走向后,仍然不可避免地对他人造成了伤害,并且这人还是薇,我在这世上原本寥寥的知己。
不知远近地走了一程,抬头一看,鼎罐山高大的身影迎面撞来。这是当地四座高峰之一,也是离城最近的一座,从山下的大坝村算起,不到十里就进城了。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升起了丝丝惆怅和迷茫,下意识回头去看,金龙顶只剩下了一个峰尖,而凉风坳早已隐藏在重峦叠嶂当中,再也看不到踪影了,我想,来近边山村感受生活的城里人,压根不会知道本地还有这么一座山峰。
毕业之后,身边常来常往的巴中系朋友只剩下了湉,他在师范上学,经常会到我家来玩。我在城里像个找不到家的流浪者,每隔一段时间也会徒步三十多里去他家玩,我们没有再去登顶过凉风坳,但却从不同方向和路线接近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