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说:自从联合打猎以来,牧马人与狼群之间的冲突不断升级,狼都急红了眼,已经到了狼见人就咬,人见狼就打的地步。这也应了美国学者卡曾斯早就说过的话:“人这个名词,代表着一种复杂的、矛盾的无法预料其前途的,同时又具有既能行善,又能作恶的无限潜力的两腿动物。”在没有“百兽之王”的河西走廊,祁连山下,狼的惟一生存障碍,除了天灾,就是卡曾斯所言的“两腿动物。”当人为活命而变成丧失理性的社会存在物时,人便成了这个地球上最凶残、最具破坏力的“两腿动物”。
人再无能,也不能败给狼。再加三年天灾人祸,狼依然是人解决饥饿的重要食源。马营滩草原上最大的一次联合打狼行动,发生在1960年6月。那时,我还没有出生。一切的故事,依然是打狼战役的亲历者留下来的。草原上的朋友,继承了这些故事,然后又边喝青稞酒,边喧给了我。那时,山丹、永昌、民乐的部分饥民再一次请求与马场联合打狼。朋友说,那一次有近万人参加打狼,仅持枪者有一百多人,其它的人都拿着棍棒、套子、铁锹、绳索等打狼工具。军民兵分几路,像发动一场预谋已久的包围战一样,分别从平羌口、狼牙口、脑儿墩和窟窿峡等山谷峡口地带,一路包抄合围过来,把狼向一个早已设计好的圈子里撵。
朋友喝着酒道,人们虽然兴师动众,但并不知道草原上究竟有多少狼,也不知道那样从沟沟岔岔里地毯式的撵狼,能否把藏匿在阴暗里的狼,洞穴里的狼,丛林中的狼,都撵出来。但当军民们包围着把狼撵到一起,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个个惊呆了,他们平生第一次见到了那么多的狼,大的,小的,黄的,灰的,黑压压一大片。三面是人山人海,人只给狼留了一条通道,但前面是直立的悬崖峭壁,无路可逃。峭壁下,是从祁连雪山流出的滚滚河流,水在咆哮着,狼在嚎叫着,人一步步向狼逼近。狼群们都逼到了悬崖上,别无选择,一只只毫无畏惧地向悬崖下跳去,很有点视死如归的日本武士道精神。河水里,一只只狼头在挣扎,在扑腾,在蠕动。人群们齐扑扑站到了悬崖上,一杆杆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河面。指挥者一声令下,顿时,上百条枪同时开火,狼血很快把河水染了个透红,像西天边的落日红红地照在了河面上。
这一次对狼群地毯式扫荡,人,取得了决定性胜利。但人类在用狼血染红了祁连山雪水时,自身也留下了斑斑血痕。抚摸历史的伤疤与舔舐现实的伤口,对人类来说,无疑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它会使一些悲观失望者,心如死灰;也会使一些替天行道者,奋袂而起。
[七]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美国巴特兰丘陵地区比灵斯乡间的牛仔们,就对狼群进行了长期而凶残的战争。陷阱、猎枪、毒药和猎狗,使狼群的数量几乎下降到零,狼一只接一只的被冷漠而残忍地杀死了;北美的水牛群消失了,它们向猎人手中的来复枪屈服了;大群的羚羊也及乎消失殆尽,它们难以承受猎狗和子弹;幼年的鲑鱼群数量在斧子和篱笆开始使用前就在减少。巴特兰地区古老的居民在新的环境下像雪一样地消失。
面对生态环境的恶化,生物链的断裂,一个文人,早在八十年前,就试图用心酸的笔,唤醒人的良知,共挽狼群生存于难厄,去衔接那个断了几十年的链条。这个文人,还是美国著名的动物文学之父顿塞。顿塞不得不发出了呼吁:“停止消灭那些没有任何害处的野生动物;这不是因为它们,这是为我们自己而考虑的,我坚信任何一种野生动物在它自己的身上都有一种非常珍贵的种族继承,我们没有权利去摧毁它们。”(美•顿塞《猎物的生活》)仅这份对弱小动物的关注之情,顿塞的《动物记》成了一部影响英语世界两代人和美国罗斯福总统深爱的巨著。
而在半个世纪之后,在中国北方的河西走廊,在祁连山草原上,人们正在为饿疯了的肚子,疯狂地与狼作战,重复着美国在半个世纪之前早已上演过的故事。随着生态的恶化,水源的锐减,沙漠的南倾,草原的退化,再加上人的滥砍滥伐滥捕滥杀,昔日的河西走廊,不论是草原,大漠,还是黄土大山里,都没有了狼能生存的土壤,逼迫狼与它最不友善的人作着最后的告别。我终于知道了我小的时候,为什么见不到狼的原因,终于知道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为什么狼说绝迹就绝迹了的原因。就因为在离村庄近二百公里外的草原上,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人就把祁连山草原上的狼打伤心了,打跑了。
[八]
当生物链中,老鼠的天敌狼没了时,老鼠就开始繁滥。草原上,大山里,处处成了老鼠的天堂。在历史的轮回中,每当狼遭遇人的大肆捕杀后,老鼠就跟着称霸了。进而老鼠对人生命财产和生活的威胁,远远超过了狼。光绪二十一年,“西宁群鼠食苗”(《大通县志》);康熙十年,庄浪“鼠食牛羊”(《甘肃通志》卷二十四);民国十九年,我的家乡古浪,“黄鼠害稼,山田更甚”(《河西志》)。《澄城县附志》卷二十中还载:“光绪丁戊(疑干支有错)大饥后,鼠不畏人,往往百余,鼠白昼间在人前踊跃,夜间啮人鼻、耳、衣履、器具,倾刻吃尽,时猫甚缺,一猫什钱数串。”有狼,鼠还能这样猖厥吗?上世纪七十年代,山里的狼没了,老鼠对庄稼的危害就猖獗了,夏天,粮食刚黄时,老鼠就与人抢着搬粮食了。一个鼠洞可以挖出几十斤以至上百斤的粮食。挖老鼠洞,掏粮食,就成了我童年生活的重要一环。那时候,我们还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感谢老鼠。因为从老鼠洞里挖到的粮食,不算偷,比直接偷生产队地里的粮食,光明正大多了。于是,人开始尊崇鼠,《北史》、《隋书》、《西域传》中,早就有了“于阗王锦帽金鼠冠”的记载。
没有狼群的岁月里,老鼠们是幸福的。包产到户后,种庄稼的好日子没几年,种粮食就赔钱了。农人开始出外打工,大量的田地被荒,能种的,也种经济作物,而不种赔钱的粮食了。老鼠没有了粮食拉仓,就挺进了草原,沙漠,林场,城市。在林场,在乡下,老鼠泛滥的季节,它们会猖狂到在你熟睡时,钻进你的被窝啃你的脚。有时候,人鼠大战,一战就是一个晚上,往往是人疲惫不堪,老鼠越战越勇。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城里的老鼠更多了起来,工厂,车间,旅馆,庭院,地下室,时时能碰到老鼠,有时,老鼠也毫不惧怕地上楼。我在天祝下乡,住炭山岭小宾馆时,半夜里老鼠上身的事时常遇到。居委会的阿姨们,从此多了一项职责,给工厂、单位、居民小区、家属楼院发老鼠药。那晚,我加完班,正上家属楼时,一只老鼠速溜溜地从楼梯上跑了下来,体型硕大,像只黑羞羞的小猫,钻进了地下室。地下室是下了老鼠药的。我顺手拿起楼道的扫把,准备进地下室打老鼠。忽然想起,居委会的同志们上门服务时宣传过,老鼠吃了那药,走不上七步,就会倒地而死。我又幸灾乐祸,等老鼠找死。但结局让我傻眼,那黑老鼠吃光诱饵,竟从地下室步履悠哉地出来,躲过我的扫把,跑出大门,顺街溜走了。
没有了狼,人只能对付可恶的老鼠,但老鼠也在对付着智慧的人。对于新世纪的老鼠而言,人研制毒药的速度,永远没有老鼠适应毒药的速度快。老鼠已经不怕猫了,老鼠怕的唯一天敌是狼。于是,人们又想起了狼。但从上世纪七十年代,狼迹远遁,到狼的再次出现,用了三四十年时间。有关河西走廊上狼的动态,最早见到报道的是2009年8月,《新华网》发了一篇生活观察:“甘肃河西走廊‘狼患’三问”的报道。才知道,销声匿迹了几十年的狼,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先是玉门,发现了三匹狼。后是肃北县,牧区一个村主任家的7匹小马驹被狼吃掉,20多头牦牛被狼群咬死。山丹军马场,马营滩草原上,狼群也再次出现了,牧人们见过的最大狼群有7匹,场部天天能接到家畜被狼攻击、咬死的报告,狼咬死最多的是羊和牦牛,一年里,草原上近四百头牦牛被狼咬死。场里不得不专门组建了驱狼小分队。由过去的“打狼队”变为“驱狼队”,由打到驱,并不是人的仁慈。而是狼,已被甘肃列入省级保护动物名单,不能打了。驱狼队在驱了一段时间后,没了脾气。因为新时代的狼,学的更聪明了,放鞭炮、点火、呐喊,狗撵,都不管用,狼只要闻到火药味,就有了很强的防范意识。牧民们要求打狼的声音四起。这一次,动物保护人士说了真话:“狼对于草原保护有利,且报复心很强,尤其当幼崽受到伤害,会持续对人进行攻击。除非万不得已,杀狼这个口子现在还不能开,一开也难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