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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清楚真正发生了什么,一旦带有假想性的文字完成,那些命中注定的绝望、惊人的痛苦、可怕的忍受,也就消失了,谈论和记录总是拐弯抹角,破绽丛生。
凌晨三点的房间注定要成为恐怖片导演最偏爱的场景。陈水和白凡开门出来,借着透进来的路灯光悄无声息地移动着。陈水把扛着的煤气罐放在儿子的卧室外,反锁住门,气管伸进下面的门缝,然后扭开煤气。寂静让嘶嘶的气体喷射声显得尤为清晰,像一条又一条冷冰冰的线索,迅如电闪,跃跃欲试地在房间里合拧成一根足以窒息生命的绞绳。陈水一心想的就是尽可能安静地结束儿子的生命,一了百了。当他五天前从儿子的单位回来,就开始思考如何结束这场持续十年的噩梦。他说服了白凡,然后制定出计划,累得精疲力竭。他是如此的专心致志,以至于忽略了失败的可能。此刻,除了煤气嘶嘶的响声,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异常,谁家楼里传出一声狗叫,瞬间即被空空落落地夜色吞没,毫无回应。在等待最后结果的同时,陈水突然体验到一种令人费解的平静。
那些令人难堪的记忆开始消退,连贯性渐渐模糊,像房间深处那种失真的喘息。也许有一天会有人突然提起,但他有思想准备去无动于衷地应对,而不时暗含羞愧。比如,陈星树单位的领导和同事。在办公室里,陈星树的领导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告诉陈水,应该带陈星树去医院检查一下,在单位开会时,他突然失控地站起来,对发言者嘀嘀咕咕地咒骂了一通,但最后一句“我要杀了你”,大家都听清楚了。另外一方面,陈星树几乎不能完成任务,是不适应目前的工作状态,还是有压力,希望有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当时,他只能一声接一声地回答:孩子小,你多担待。煤气嘶嘶地喷射着,似乎不用借助透进来的灯光,就能清楚地看到它们在汇拢、聚集、堆叠起来。一切都井井有条,在进行清除。身体上粘附的羞耻,在这种发出呛味的气体中层层剥落。就像十年前,收到诊断书后,陈水在绝望中所期待、所预见的一样。
声音响起的半分钟之后,陈水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情势变化出人预料。陈星树已经惊醒,他在房间内拨打报警电话,声称有人要谋杀他,然后鼓足力气对房门冲过来,撞向无情的门,撞向冰冷的煤气。陈水是个执拗坚持、行动决绝者,对出乎意料的变故和人总是充满怒火,对一时懦弱无措的白凡充满怨气,对昂昂然以蛮横姿态、大喊大叫着撞击房门的陈星树,则充满了终结者的强硬冷酷。他略怔之下,马上就清晰地找到了补救的措施。他像豹子一般,冲向阳台,伸手抓住那根杯口粗的木棒,返身折回来的同时,又在茶几上抓起一柄开启罐头的锐器,塞进惊愕的白凡手里。白凡又说了一句,算了吧。报警、叫喊、撞击、犹豫,都可能重新演变未来的轨迹,杀戮已有可能不再发生。但陈水确实是个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人,在无数种可能的回答中,他选择了最有效的一句:以其等他出去杀人犯罪,不如我们杀了他,这叫为民除害!这只箭一发,已毋庸置疑了,它如嘶嘶鸣叫的煤气一样,早已积蓄了十年之久的力量。
房门猛地从外面拉开,陈星树呼呼直喘着扑出来,拼力想用略显肥胖的身体将拦在面前的人撞开、扑倒,然后夺路而逃。陈水从后面使劲敲向他的头部,血立即热乎乎地喷出来。陈星树身体一晃,又朝前冲出一步,他又惊、又慌、又乱,根本没有察觉到金属锐器插进身体的疼痛。陈水用力敲出第二棒,陈星树哼了一声,摇摇欲仆,脑后的血溅在陈水的身上。陈水毫不犹豫地挥出第三棒,大量的血流出来,淌到地板上,潮湿、黏稠,腥味扑鼻。陈星树仆跌在地,刚竭尽全力翻过身,一块毛巾已经按在他的口鼻上,这时,他已无力挣脱,甚至发不出最后一声窒息的哀号,就结束了。
这个过程,与随后赶来的警察的勘验报告大致相符,其中某些细节或许详细不足,甚或还要超过。但对于没有亲眼目睹整个过程的人来,是无法做到排除任何倾向性叙述的,与留意写出的过程相比,他更关心的是结果。就像第二天在现场的楼下,地上扔着一团揉皱了的纸,他走过去,拣起来,摊开一看,上面写着一个指向过去的地址。他同样一无所知,要推测其中曾经包含的故事,同样需要经历很多的故事,才能够渐渐领悟其中的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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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有没有一个令人释然轻松的说法,让我们尽快脱离这道阴影的笼罩呢。陈水的心理,也许,我们将永远无法获悉。也有人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来解释悲剧的原因:他是无法控制自己的,一定也是精神错乱了。
据说,当陈星树的尸体火化之前,他们被带去儿子最后一面。陈水趴在儿子的尸体上哭泣,说:你曾经扬言要杀人,与其你去杀别人,不如先把你杀了……白凡则面无表情,对丈夫说,别把眼泪流到儿子身上。在这个情况下,可以确定,这就是故事本身的结局。同时,我们也将本能意识到一点,泪水落在尸体上,对不动声色的死者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羞耻?
骨灰最后被撒在风中,不留一丝痕迹,只听见田野里有细微的声音。
2010年04月07日——04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