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春天,新婚不久的我住在安村。
因为一个不大不小的手术,那个春天,为了锻炼病后的虚弱,我尽量坚持每天爬山。不过,只有十分钟左右且铺有石级的山路也许不能称之为爬山。
山顶的寺院是80年代村民们在原有的旧址上重建而成,墙黄瓦红,花木扶疏,看上去挺煞有其事。寺名与山同名,山叫铁山,寺就叫铁山寺。
寺前有六角亭,亭顶内侧六个面绘有三英战吕布,桃源三结义,刘备孙尚香新婚等五组画,第六面是小篆的《桃花源记》。
我极少进寺院,通常六角亭是终点。
冷婆婆在寺院里做饭打扫,兼管花草香烛之类。
她总是把我叫成春香,更正了几次后,这老太太仍然无法把香换成央,我只好顺其自然。春香是戏文里喜欢帮小姐出馊主意的丫环,这样的名字对于她来说肯定比春央更容易上口。
越过时间的尘雾,老太太其实有个好听的名字:冷吟。当我看过老太太坚难地在台阶上划下她的名字时,我惊奇道,冷婆婆你的名字太特别了!老太太豁着牙很高兴,据她爹讲,原先她叫菊花,某年春天她忽然得了怪病,整天昏睡不醒,有一过路的郎中给她喝了三天乌漆麻黑的药汁后就好了。
我无法知道村庄那盏昏暗的灯下,那名消失于时间长河的郎中,在灯盏所摆下的暖景里想起了什么?因而改了一名异乡女孩的名字。
也无法告诉冷婆婆,她的名字冷吟,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在秋光里,为他虚构中的菊花写的诗中有一句: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要跟老太太说清这个,估计比更正春香更难,不说也罢。
寺里并没有正规的僧人,平时几个村里年岁已经有了说服力的老人在管理,他们有时住寺里,有时下山回家含饴弄孙。钟声木鱼声也就随心所欲。
附近有人来做法事之类,会有几名和尚前来,说是某寺院借请的,不过一些胆大妄为的村民猜测是由陌生人剃掉头发假扮的,他们说谁晓得呢做法事的只要财钱到功德到就行了啧啧阿弥佗佛啊。
有一天,冷婆婆在六角凉亭里剥豆角与我讲,她的小乌不见了。小乌是她的狗,已经很老有了白内障我曾建议可以叫老乌了。
冷婆婆说她找遍了寺里寺外,山上山下,村头村尾。我说,会不会跟随陌生人走远了,因年老体衰找不到回来的路。
冷婆婆摇摇头,忽然压低嗓音,她怀疑小乌被前几天刚住进来的一对老姊妹给祸害了。
老太太随后摆出了理由,小乌不喜欢她们,一见她们就吠个不停。我说这是小乌老了又加上她们是陌生人所以才会叫吧。
冷婆婆示意让她讲完。她说这不是主要原因,而是那天早上她一说小乌不见了,那妹妹就主动说起她昨晚梦见我的小乌追一只猫到竹林去了。
不等我开口,冷婆婆说竹林她也找了,当然没有。而且她们还姓花。我奇道,姓花就得偷狗?午婆婆就咯咯笑起来:这个倒不是,但姓花的听起来喜欢偷狗,比如花和尚。我说花和尚不姓花人家姓鲁。
晚饭时与婆婆说起,婆婆立即嗔责道,这个冷婆子,又来东拉西扯乱堆死念了,以前住村里时就老说别人偷她的鸡啊鸭啊鹅啊猫狗什么的,搞得左邻右舍都不敢去她屋里,连门口都绕着走……。
最后公公与婆婆一起嘱我别听她胡七八缠,一只老狗别人祸害去做什么用。
春天多雨。我连续几天没有出门,在楼上看书或立窗前看屋外池塘里的鸭子立在洗衣石上发呆,村庄寂静无人。书上也是寂静的世界,一些地址处于雨水之中。光线与花枝构建的村庄,月光与桃花一起飘落。
冷婆婆在山腰上拦住我,满眶泪水说小乌找到了不是在竹林里而是埋在葡萄架下不知被哪个天杀的给弄死了小乌啊跟了她十五年了比谁都亲啊这下怎么办啊我这孤苦伶仃的老太婆还有人要不放过啊……。
连在一起的话语是深巷两旁的窗户纷纷打开又合上,那么长的巷子啊越走越深没有尽头使人疲备不堪泥足深陷双眼紧闭不能睁开。
一声狗吠声救了我,睁开双眼,雨水挂在屋外明亮似谁种下的光线抽枝长叶终于爬到了窗前,梦中冷婆婆那冗长而乏味地哭诉声被拦阻于这个夹杂着雨声的午后。
几天后,雨歇晴好,春风十里,花香袭人。我也恢复了爬山习惯。
冷婆婆一见我就高兴道,小乌回来了。我说哪找到的?她有点难为情地道,还是在竹林里,是送水的老顾找回来的,说是被一条老藤给缠住快断气了。接着她又辩解道,我人老眼花,这小乌也不晓得叫几声,那我怎么找得到嘛,阿弥佗佛啊。
她又忽然压低声音道,那个妹妹好多天没见到了,那姐姐说妹妹在屋里睡觉,但我一眼就看出她在编谎。我说睡觉也可能,这几天我在家里就老是白天睡大觉困得很。
冷婆婆并不解释,而是直接用她所认为的“事实”摆出来回驳我的置疑。这老太太,竟然十分肯定地认为那妹妹拿了寺院里的某样物品溜走了。
我懒得接招,看着山下安村的房舍,它们是倒扣的书脊睡满了做梦的鱼。然后恶作剧般说,不会是拿了寺里的木鱼吧。
冷婆婆恍然大悟:肯定是木鱼,果然好几天没看见了。说完她就急匆匆进了寺再没出来。
山风轻轻吹拂,空无一人的山中景象犹似梦中之境,虚幻扰人。
第二天,我未达六角亭,冷婆婆已经立在那里向我招手:春香啊,木鱼被我找到了,原来滚到香案下去了。我插着腰微微喘气:冷婆婆啊,以后不要老是这样乱猜嘛,你这真是冤枉死人哪。
老太太像个孩子那样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等我到了亭里,她又故伎重演压低嗓子:可是那个妹妹真真几天不见了。我挥挥手,不见就不见,你老管她做什么?那些做法事的和尚还没有借到?
我的态度使冷婆婆感到了我的不耐烦,所以,那天我们不再像往常那样,东拉西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我低首翻阅随身带来的《酉阳杂俎》,冷婆婆则一声不吭地削她的土豆。看不见的情绪犹如漫长雨季里逐渐沉重的布帛垂下来,满屋幽暗,物人难分。
临下山时,我明显求和的口气:削这么多土豆几天都吃不完吧。冷婆婆堵气道怎么吃不完!明天和尚们就来了。
重归于好的气氛中,我延迟了告别的时间,不出几分钟,冷婆婆还是忍不住谈到了那名失踪的妹妹。
她说她梦到那妹妹坐在葡萄架下向她招手,可是一过去,那妹妹就不见了。冷婆婆坚信是菩萨托梦给她,有古怪。
我说,铁山寺里真有葡葡架?冷婆婆说,有,就在她窗外。
我并没有提及自己梦到葡萄架的事,无疑这种巧合会引起冷婆婆更大团麻线般缠绕的胡思乱想。而且我更相信葡萄架肯定曾在平日的谈话中出现过,只不过我给忘记了。
不过,我也承认这种难以描述的奇异之事使我欲罢不能。所以,我随冷婆婆进了铁山寺。
葡萄架并无出奇之处。地上布满了碎影,微风拂动寂静晃人。
当我看着冷婆婆挥出第一锄,才意识到刨开葡萄架下的泥土是我由来已久的一个模糊念头,现在不过是水到渠成罢了。
因此,当我看到一双穿着布鞋的脚时,用尽力气发出了尖叫声。
寺院的侧门被撞开,我的邻居水伯握着一根扁担,惊魂未定地站在那里(后来才知道那几天轮到他送水)。
看到我们后,水伯立即气急败坏地吼道:冷婆子!你又在疯什么癫,整天在葡萄架下埋东西挖东西,你看看花家老姊妹被你搞得都不想在铁山寺做法事了。
随着水伯的手指方向,我看到那对存在于叙述中的花家姊妹,正在一扇窗后委屈而无故地看着我们。
事实上,那双被我误以为谋杀案中的脚其实只是刚露出部份鞋尖的一对布鞋。
那一声发自惊吓中的尖叫声几乎消耗了我所有的体力,病后的虚弱使我头昏眼花,春阳温暖细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