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苜蓿已成了稀罕玩意儿。腻味了大鱼大肉的城里人，也常常香得要命。更何况我们这些曾经被它疗饥活命的一代乡下人呢。所以，虽然那个普遍饥饿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但我却常常想起故乡那片美丽的苜蓿地。
　　大约是早春二月吧。几场茸茸的杏花细雨洗濯得寒山瘦水一下子朗润起来。鸟雀呼晴，嘤嘤成韵；溪泉弄玉，玲玲盈耳。婶婶、嫂嫂、大姐姐们领着我们一群碎猴娃，手里提溜着菜篮或布兜，悄悄溜下东沟，蹑手蹑脚，向那片苜蓿地踅摸过去。
　　是几台坦平如砥的阳坡梯田。远看，一层淡淡的新绿；走近去，苜蓿刚刚探头儿，胖胖的芽尖，星星点点，嫩嫩的，绿绿的。大伙牛羊啃青似的哗啦啦散开，用手指头蛋儿抠去外面的泥土，仔仔细细地掐着。眼看日已中天，老队长忽然出现在沟边的土崖上，大声吆喝起来。“上来！上来！快上来！”我们几个小孩子故意气他，“下来！下来！你快下来！”跟着，他又疾声大呼：“狼来了！狼来了！”仓皇顾盼，当我们发现他是用狼来吓唬我们时，我们又故意冲着他齐声高喊：“狼来了！狼来了！”实在无计可施，老队长便顺着羊肠小道，一瘸一拐冲下来。“一人罚款一元！”这下，大人们慌了，忙扯起我们的衣袖拔腿就跑。我们边跑还边回头喊：“老拐狼来了！老拐狼来了！”老队长撵又撵不上，真气得如同一只受伤的老狼，嗷嗷大叫。从此，老队长便落下了一个“老拐狼”的绰号。
　　回到家里，苜蓿被母亲淘净切碎，撒上几把玉米面，狠劲揉匀，蒸疙瘩、丸菜馍、烙菜饼、擀菜面、熬菜糊糊。或者再剁些鲜韭菜搅进去，包饺子、捏角角。其时，那清香自溢的鲜味和顿顿饱胀的感觉，就是至今也令我舌下生津。
　　谁都知道，苜蓿是最优良的牧草，它是给队里的骡马牲口种植的。但是，毕竟人们肚子太饿啊，毕竟因为没有真正罚过一回款，还是被人们掐了一茬又一茬，吃了一回又一回。为此，老队长丢了官，上了批判大会，还蹲劳教班背了三个月石头呢。回来后，公社里让他戴罪立功，专门看护苜蓿地。结果，他依然睁只眼闭只眼，人们照吃不误。因为他深深地知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啊。
　　夏日的阳光下，苜蓿长得密密匝匝，蓬蓬勃勃，花儿怒放，蓝格盈盈一大片。蝴蝶、蚱蜢、蜻蜓、蜜蜂、蟑螂……还有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甲虫，沸沸扬扬，嘤嘤嗡嗡，形成一层色彩缤纷的花雨。老队长蹲在田埂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笑眯眯地望着我们在苜蓿地里，捕蝴蝶、逮蚂蚱、捉蜻蜓、抓磕头虫，无忧无虑地追逐、嬉闹。跑着跑着，忽然一只长尾巴山鸡呱呱呱地叫着，从谁的脚下直窜向天空，又炮弹似的重重地栽进远处的花丛中。这时，小心翼翼地拨开繁茂泼辣的苜蓿蔓，还往往会捡到几颗淡青色的山鸡蛋。倘若没有孵化，便可拿回家，拌上苜蓿的嫩叶，炒一盘绿生生、黄灿灿、香喷喷的野味。当然，有时也会意外的抓到小山鸡和小兔子。有时也会不小心踩进黄蜂窝里，被蜇得龇牙咧嘴，哭爹喊娘，抱头鼠窜。然而，更有趣的是，老队长还会指点给我们看野猫捕山鸡的情景。那野猫比家猫大得多，身子肥骨碌碌的，四肢矫健有力，向前溜着、溜着，便猛地纵身一跃，箭似的扑了过去。
　　记得如此快乐无比的时光过了并未多久，老队长就突然抱病而终了。他无儿无女，光棍一生，死后却是蓝天绿野的风光大葬。他的穴地被踏勘在那片苜蓿地的中央，墓穴挖得大大的，墓堆堆得高高的。每年到了夏天，郁郁芊芊的苜蓿便会覆满他的坟头，蓝色的花儿，亮晶晶的，香喷喷的，蝶舞蜂喧，虫鸣鸟唱，好不热闹。
　　春秋代序，光阴流转。如今，大片的苜蓿地早已没有了。老队长的坟头上，几棵苍松翠柏亭亭如盖。一块青光光的石碑被掩在几丛苜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