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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起

作者:曾是刀客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4-04-27   阅读:

  
  那天,郭离半夜走到渡船尾撒尿,还见到晋夷就站在那里。郭离心底暗地惊讶,在他眼中,隐约的星辰垂向河面上,与顺流而下的船灯渔火彼此衔接,风是流动的,河水是流动的,穿着风衣的晋夷仿佛也是流动的。人在河流上,想法就会大不一样。郭离站住,一时间,耳听万籁如箫,令人陶醉。晋夷说:“我新做了一把琴。在某些夜晚将会无风自鸣。”郭离不相信,他说:“琴怎么会无风自鸣呢?”晋夷说:“当我乘着夜航船经过这条河流的时候,琴会感应到的。”郭离无话,却感到风越来越疾,挟裹着一种奇异的冰凉迎面袭来。他抖着身子折回舱内。晋夷依然静静等待着,果然,半个时辰后,另外一艘夜航渡船与他们这艘船悄然擦身,逆流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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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广陵后来还是获知了晋夷失踪的消息,但一直没有收到许子慎的来信。2009年的立冬日,他彻夜未眠,在日记中写道:
  “我的耳朵贴着电话。我看着桌面上翻倒的玻璃杯,倾出的水朝着地板流去,渐渐汇成一摊,像白色的苔藓,亮在阳光下,无辜地荡漾出木纹般的边沿线条。旁边还有飞溅出去的一滴,水珠末梢微微上翘,像丹凤眼,很美又很独特,自然地波动出令人欲望无法按捺的风情。不过我都忘记了,直到电话响起来。如果年轻的时候我没有遇见这样一双眼睛,没有因为她爱得死去活来,我的一生就什么都不会变。我痴迷她眼睛转动间传递的颤抖,流水一样的眼型。粟小玉的眼神里包含着那种古典的媚劲,那种勾魂夺魄的神韵,只应该出现在传说里。
  我和她在学校图书馆的书架前邂逅,然后一见钟情。当时我正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聊斋志异》。如果不是明晃晃的灯光,我也许会认定是在无意间陷进了一页吱吱作响的繁体浪漫中。粟小玉悄无声息地出现,直率地盯着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们曾发誓不让熙熙攘攘的人群把我俩分散,要在城市的郊外盖一栋小木屋,屋顶用赭色的瓦,向阳的一面全是宽大的落地窗。我们没心没肺地躺在草坪上望着天空,每一天都重复着这些话题。当然了,我们将毕业,然后结婚,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老去,直到被别人葬进同一个墓穴深处。于是彼此深信,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粟小玉低低地哼着一首歌,眼波流转地看过来,婉转低回的歌声像交织的网。她站在那棵夹竹桃下,我低着头坐在台阶上,又点了一支烟,只有抱在胸前的双臂和茫然的眼神像是在说,未来就是一层烟雾,一接触到风就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一遍遍地哼着那首歌。“你喜欢什么,请你请你告诉我,不管是什么,尽管对我说。”我们已经毕业,身后的校门仿佛一眨眼间就永久关闭了。她突然一改昔日的温顺,执拗地要回家乡的城市择业,那么地迫不及待。她说是为了母亲,“我现在要回去做个孝顺的女儿。”(这当然是认真的。为了做回妈妈的乖女儿,她甚至新染的栗色长发重新染黑。)当我看她走在大街上,白衣素裙,头束发辩,恍如不谙世事的邻家小妹。这一个白天显得漫长而炎热,愈发清晰地证明几年来,我们活得就像一种沙漠上的小虫:沐雾甲虫。我们一直都被掩藏在虚幻如沙的时光下面,一心一意躲避着身外的阳光,只是在月光下活动,在寥无人迹的夜色中倒立着,等待露水落到身上,再滚入口中。顾影自恋的时代将一去不再复返,虽然我可能雄姿英发,她依然妩媚多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随后的那几年在我的记忆里是一种感受艰难的印记。生活在不同的城市里,她在新的环境里左右逢源,我是格格不入的书呆子;她时髦多变,我沉默寡言;她新结交了一大群朋友(频繁的郊游和聚会,追逐不完的时尚话题),我只会躺在床上数着绵羊入睡;她的头发从栗色变幻成金色,我穿着圆领的汗衫,还剔光了脑袋。我真令人失望——每次我千里迢迢赶去探望,提及难以忍受的思念,她就望着我,眉梢斜挑,居高临下地盯着我。她不愿意答应我的任何要求。她在女伴面前抱怨我们维系的辛苦,两座城市的距离太远,她连他的模样都快忘记了。她对我夸耀她周围的男孩子收入比我的都多。她单独和我在一起时,开始像妇人一般地吵闹和叫喊,面对世界,她无师自通,谙熟纠结在最细节上的人情世故。在一个雨后的黄昏,她说,你长得实在瘦小了。问我,如果她突然生病了要怎么办?我这样瘦弱,连抱她去医院的力气都没有。也许这就是在进入饮食男女时代后,我首先面临的、如此深刻的第一问,不过,我当时好像含混其辞地就绕过去了。我们才参加工作,收入都不多,每年只能见一次、最多也是两次面。每次见面,她都会哭泣,不许我再次离开,可谈论起爱情的时候,说的仿佛都是记忆里的事情。更多的时间里,她说的更多的是她家里对我的要求,买一套住房,按时下必须准备的彩礼,还有迎亲必须的花车、宴席规模等等。说到这里,她的脸上不禁洇出无限期望的晕红。她一遍遍地问我——你可以做到这些对不对,你应该为我做到……直到头晕目眩之后,她允许我把她搂入怀抱,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你只会这样,她说。
  艰难的时光,我想,只要熬过最初的几年,未来就会好起来的。直到那年十月份的那个夜晚,我风尘仆仆地推开房门,看到晋夷也坐在房间里。我察觉到她脸上隐约升腾的红晕。实际上,他们是特意在等着我的到来。当我在沙发边放下行囊,看到他们眉目间一闪而过的暗示,我的心扑通坠下,就像窗户外的那只飞蛾,直奔灯光扑来,却迎面狠狠地撞上了玻璃。我一言不发地坐下,充满无际的悲伤。我的思绪瞬间飞回到六月,懊恼不已:那时,当她脸色苍白地走出手术室,蹲在道边呕吐时,我就应该预感到今日注定的结局,虽然那时刻我满脸诧异,还有点傻乎乎的,可我心里也在难受。我盯着她含泪的凤眼和失去血色的嘴唇,目光移向那摊呕吐物上。在这之前,我确实不知道做人流前不能吃早点。直到她面含怒色地站起来,我才急忙迎上去。我拿出千万倍的小心搀扶着她,走过长廊,出了大门,来到洒满阳光的街道上,等待着出租车。嗯,我说,你没事吧?我故意这样漫不经心地说话。我想缓解她淤积于心的羞愤。但她却开始尖叫。我才说,可这都是你的主意,不是吗?她冲我喊,说她本来就不打算要一个我的孩子。最糟糕的是,我竟然还故意在这样一个早晨让她吃下早点,真是一个要命的日子。
  今天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房间里呆着。郭离说,你还记得粟小玉吧?你绝对不可能忘记她的,对吧?正像他一直认为的那样,我们才是真正的伴侣。郭离接着说,她现在就孤身一人,带着一个小男孩,很可爱,但他还是觉得我们俩应该在一起才合适,对吧?郭离又说,他准备安排我们见上一面,尽快的,可以先见一面叙叙。我等了会,想了想,没等他说完话就把电话挂了。我盯着地板上的那摊水,然后回想起多年前医院走廊上的那摊呕吐物,面露苦笑。后来,我又给郭离拨去电话。我说,没用的,真的,不管怎样都没用了。
  看起来我是走不出那一个要命的早上了,但我知道事实的真相并不仅仅在此。”
  
  
  
  
  
  
  ①曹丕,《朝歌令吴质书》:“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
  ②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传闻,苏轼被贬惠洲时,有个年方十六的少女每夜闻苏轼咏,则徘徊窗下,但当苏轼推窗寻找时,她却逾墙而去。在苏轼离开惠州后,女子的父亲要为她另择佳婿,她坚决不允,终因过度思念,憔悴而死。遗体埋葬地沙洲之畔。当苏轼重返惠州,惟见黄土一堆,十分幽愤。
  
  ③“在梦里,我们一如水中的游鱼。我们不时游出水面,望一望世界的沿岸,随即又拼命地快速下沉,因为只有在水底深处,我们才感觉良好……”出自《哈扎尔辞典》,(塞尔维亚)米洛拉德·帕维奇著,南山、戴骢、石枕山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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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精华:下寨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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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前半部分给人古香古色的感觉,我以为至少是民国的事情,到后来才发现,竟然年代离我们如此之近。刀客的小说是要多读几遍,先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因为他常不按照正常的循序叙述。这么简单的一个故事,经过这样的语言一包装,显得很难懂,其实是作者跟你在玩了一次文字的游戏。就像网友评论的那样,这样的人物似乎现实中少有,这个可能也算作小说的一点缺陷吧,弄得每个人都跟哲学家似的。


我来评论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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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7

  • 欧阳梦儿

    倒叙式,看到后来才知小玉的初恋情人是陈广陵。毫无疑问,小玉是爱陈的。只是校园的爱情,经不起现实的摩擦。那个晋与小玉,却因一个生育的难题而劳燕纷飞。晋用送孩子这样的告别方式,让人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啊,陈广陵最好再也接受不了小玉,谁又敢说那不是一种报复心理?就算不是,物是人非,当初的爱,残缺了,接受起来便有相当的难度,虽然爱的习惯还在。

    2014-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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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欧阳梦儿

    哈哈,龙池敢冒天下之大不违,这样夸刀客,好玩。

    2014-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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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下寨龙池

    老刀的语言风格,老刀式的叙述方式,又现江湖。这个比那个《受孕者》丰满多了。

    2014-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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