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藏器被抱进车里，接着伏在大哥脊背上进入医院里时，只记得四面都亮着雪白的灯光。是寂静到苍白的光。在充满药水味的长廊里，疾步的踢踏声惊动了那些守候在病房里的人，他们纷纷扭过脸来。这几张黯淡的脸庞上，谁都能清楚辨出心力交瘁的气息。他们跟经霜的衰草一模一样压抑。看见陈藏器，他们绷紧的脸就纷纷松弛下来，头也扭回去。虽然同样因为被疾病的苦痛驱赶到这里，他们却对擦身而过的人漠不关心，更不会脱口说些傻里傻气的话。在病床上，即便留意到别人的灾难，也不能让自己获得解脱。
　　他说，“你又进来了啊？怎么不说话，是哪里不舒服了？”医生走进来。经历频繁住院，他们都成了老相识。
　　陈藏器说小便不多，感觉腰部涨得厉害，医生的笑容马上消失了。
　　“像是尿潴留引起的，有点麻烦了，你还发烧。之前是个什么状况？”他说，同时伸过手来在陈藏器的腹部试探性的触摸着。陈藏器盯着他的手，想看看他是如何确诊的，医生说，“嗯，膀胱有点涨，像这样多长时间了？之前是个什么状况？”
　　陈藏器说最近一段时间持续高烧。又说发烧的情况有些邪门，忽冷忽热的，仿佛是疟疾发作。医生双手抱在胸前，摇了摇头，说，“按我的经验判断，这是肾积水引发的高烧。”他干脆在一旁坐下来，陈藏器慢慢等着，好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突然问陈藏器，上次住院是不是下肢被开水烫出水泡，随后创口感染了，陈藏器说是的。他说那次也是烧得厉害，以后要特别小心，不然的话，一旦引起并发症就麻烦了。不过现在出现的症状可能更糟糕，小便潴留。他说前几天有个病人，也是类似的情况，最后检查下来肾功能已经衰竭，只能安排接受透析。陈藏器在等着他说完，好像等待最后判决。陈藏器感到小腹还在慢慢膨胀。他闻到了末日的气息。
　　“你这么这样瘦？”最后他问陈藏器，陈藏器说最近烧得厉害。
　　“还是应该胖点好，对吧？”
　　陈藏器看着他，说没有胃口，什么都吃不下去。医生眼睛眯起来，又高兴起来。
　　“别的人或许没办法，难道到了医院还没有办法么？”
　　陈藏器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也许他没注意到陈藏器正备受煎熬。陈藏器说不是的，接着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现在究竟要怎么办？”
　　医生笑了，像坐在自己家客厅一样。“别急，”他说。“小事一桩，相信我。”
　　另一个很年轻的医生走进来，站在病床边。他仰起头说，“看，这个患者排尿不畅，应该怎么办？”“有好几种解决办法的。”那个年轻的医生看着陈藏器说。陈藏器等着他们继续往下说，可那个年轻的医生却说起他遇到的另一例排尿不畅，是因为脊髓损伤引起的神经原性膀痉挛，他认为注射肉毒毒素应该有效果。陈藏器的医生朋友点头说是啊，肉毒毒素作为解除肌肉痉挛的肌肉松弛剂，效果还是显著的，然后他又看着陈藏器，说，“还有一种办法是，在腹部开一个洞，插根导管进去。”接着他又说，“我想还是给你用点人体白蛋白针剂，增强免疫，减少特别容易感冒和感染的可能，特别是你最近还那么瘦。”陈藏器喘了口气，示意下腹涨得厉害。医生笑起来，说：“这个，插一根导尿管就解决了，呵呵，我现在去给你安排。”
　　他们笑着出去了。奇怪的是，经过这番似乎漫无边际的闲扯，知道自己的情况没甚么大不了，陈藏器的烧忽然就退了下来。
　　天在下雨，很冷的风。这样的日子，一个人只能无声无息地坐在窗子后面，看青苔一点点爬进阳台。你得一日复一日地蜷缩在床上做梦，梦另一种可能的个人史。人们说生命的消失是不知不觉的，其实不是的，你只要留神瘫痪的下肢，仔细瞧，能看见它们在一层层消瘦、萎缩、干瘪，骨头像树的枝干一般凸起。整个过程，就是让你亲眼目睹身体的一部分生机在光明正大的消失。
　　陈藏器开始怀念夏天正午的阳光了。夏天的阳光实际上并不可爱，因为只会让蛰居者感到眩目难忍。但对愈合冷涔涔冒水的梦境和创口有奇迹般的效果。有段时间他整夜难眠，经常一坐就是很长时间，臀部压出一个褥疮，湿漉漉的创口、长久暴露出鲜红的肉色、双氧水、消炎药粉、脱脂棉球，叫人几乎疯狂。大哥在阳台上支了一张行军床，把陈藏器抱到上面，伏着。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创口还在继续渗出液体。“老天爷就是个最好的医生。”大哥说。“让太阳晒晒你的屁股。”陈藏器在流汗，一动不动地趴着，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灼人的阳光浙浙沥沥地洒落下来，而溃烂的皮肉像雨后的泥土般开始渐渐坚硬板结起来。
　　在那堆杂乱的书报里，有一本剪贴薄，专门用来收集脊髓损伤方面的资料和信息。在上面可以看到截瘫者恢复行走的记载，康复训练方法，不久前又增加了一栏神经干细胞移植的信息，世界的传闻鼓舞人心。都是他的家人、朋友们，从报刊杂志上剪下来的，尽管有的消息匪夷所思，陈藏器只是把它们当作一种亲朋间逗乐的委婉方式，觉得很有趣。平静的满足需要一种单纯的信赖。一天，陈藏器盯着手里的剪贴薄坐了好久，想着什么，然后滚动轮椅到床前，伏探着身子从床下翻出两片薄木板、两块由硬塑料管对半剖开的弧形板、长度都在50厘米左右，还有四根帆布带子，这是一套自制的简易站立支具。陈藏器用它们分别绑在自己的双腿上，接着双手用力握住阳台上的铁栏杆，慢慢尝试着站立起来。伴随着轻微的晕眩和喜悦，眼光越过围墙外的那片竹林，远山便隐隐呈现在天际线的一片青色中。他看见一只鸟地立在枝头，像片树叶一样。他的手机开始振动，鸟也发出鸣叫。
　　“你怎么样？”大哥问道。陈藏器说他在练习站立。又有一只鸟飞来，落在枝头上。
　　“你早就应该这样做了，”大哥叹了口气，说，“家里给你熬了鸡汤，我马上就送过来。”
　　陈藏器低声嘀咕一句，摇了摇头，好像过去的事不堪重提。
　　“你在说些什么？”大哥说，陈藏器说今天不想吃鸡。大哥笑起来，不等陈藏器继续说下去，就回答他就猜到你会这么说，纯粹是由于心不在焉才这么认为的。
　　陈藏器说他看见远方的山前有一条河。大哥有一会儿没说话。陈藏器开始考虑要不要再说点什么，他看着远方林木茂密的峡谷和山峰，想象着河水冲出山谷的声音，就像那条剪报上的消息那么鼓舞人心，干细胞再生将在脊髓受伤部位建立起健康的细胞连接，不久将在美国和中国启动人体试验。陈藏器挂断电话，他还没决定好说还是不说。
　　随后的三年，陈藏器每天继续站立训练，只是习惯，再没有什么自我振奋的说词，可是他坚持，把这当作一种暗含隐喻的仪式。陈藏器抚摸着双腿，欣慰的意识到萎缩没有再继续下去。他觉得这样很好，至少不用因为束手无策而惊慌失措，过去终日躺在床上，现在却能站在阳光下看书了。他突然笑出声来。你的身体结实多了，很少感冒，这是站立后心胸开阔的结果，大哥说的。陈藏器经常晒着太阳眺望远方，他每天顺着山脊一直看到天际。有一次，他看到一只鹰从山谷中飞出来，飞过河流，在田野上空优雅地滑翔。还有一次，他看到一群人蚂蚁般地沿河岸移动着。陈藏器想，这就是痛痛快快的自由，不用永远一动不动地站在这里旁观，挣扎着渴望。
　　鸟在笼中扑腾，陈藏器注意到小鸟饮水器里没水了，接着又注意到鸟笼的门不知为什么开着。陈藏器往饮水器里加上水，却让门继续敞开着，人坐在一边观察，发现鸟飞出来，在阳台上蹦跳，然后再次飞回鸟笼中，一副对天空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有谁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不能指望打一个响指，现实生活就能发生彻头彻尾的变化。陈藏器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你想看的书已经买到了，”陈藏器从电脑前转过来时，大哥说：“你不能没日没夜地看书，还是要学会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