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物资溃泛,文化落后。在远离都市的一个小小的人民公社里,一帮小青年在一起能干什么呢?
喝酒是聚会的最好形式。中国人喝酒的历史,源远流长。只要有酒,只要想喝。一个人可以,两个人也可以,人越多,喝得越热闹。虽然,我们这帮人,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每个人,依旧是经济拮据,没有多少钱可以供喝大酒的。于是,我们有了一个不成文的习惯。就是赶着下雨天,尤其是秋冬季。一到雨雪天,很多事情都不能做了,干什么呢?喝酒!这一帮人中,只要有一人挑个头,其他人会一一响应。
怎么喝?可不是现在这般情形,给某个酒店打个电话,什么都会安排得好好的,到时人去了,坐下就喝吧。
我们没有现代人的福气。如果,用时髦的说法,我们采用的是自助式喝酒。先由牵头人指点地点、时间,同时指定各位参加者的任务。就是看有多少人,安排谁带酒,谁带菜什么的。带什么酒,随各人的意愿。带什么菜,生熟皆可。因为,我们在哪个人的宿舍喝酒,都会安排两样东西:一只煤油炉,一只摘掉了底座的大灯泡。
若是谁有生菜的,就先放到炉子里烧熟,再将谁带的熟菜倒进去,一锅烩。弄一只大茶缸子,倒上半缸子开水。将酒倒到大灯泡里,再放到茶缸里烫着,酒很快就热了。
这样子的喝酒,我喝过好几次。但轮到我做东,在我的屋里喝,只有一次。
那是我到人民公社第二年的冬季。那一天,上午的时候,天只是有点阴,有点冷,没感觉要下雪。午饭以后,在西北风的缝隙中,雪星星点点的飞落了下来,而且越下越大。我和学校的小张老师正在拖拉机站,看小王跟着他师傅修理拖拉机。
他们修的是一台东方红牌拖拉机,而且有点旧,毛病不少。修了半天,终于听师傅说:“摇摇看!”
师傅是对小王说的。小王也就十八九岁吧,为人憨厚,身体也很壮实。这时,却缩着身体,好像冷得直不起腰来了。听到师傅的话,赶紧拿起那个很长的,拐着两个九十度弯的铁摇把,插入摇把孔,弯下腰,摇了起来。连续摇了三四次,摇把居然没能转动一圈。小王不冷了,腰也直了,眉头似乎都要出汗了。
站在一旁的小张老师说:“我的乖乖呀,别是冻住了吧。干脆,今晚我们喝它两灯泡。”
然后,转身看我,说:“在你那,还是在我那?”
“在我那!”我不假思索,一口答应在我屋里喝。因为,我一直在别人那喝,总得做一次东呀!
“那好,我通知他们几个。”小张老师说完,便先走了,给各位酒友们下达通知去了。
没一会,我也走了。
我师傅有煤油炉,我得去向他借用一下。另外,还得去供销社打一斤煤油,不然,这晚上的酒是喝不成的。
冬季,日短,大约五点多钟,天就黑了。只是,因为下雪,看起来不是很黑。
我将屋里唯一的一张三抽桌,顺直了,又从隔壁的几个邻居处借来几只小凳子,在桌子四周一围,桌上放着煤油炉,还有一只白色的搪瓷大茶缸,就等着酒友们光临了。
酒友们陆续地来了。先到的是小张老师,他从食堂打了一碗白菜豆腐。接着小沙、小秦来了。小沙提着一瓶酒,里山芋老白干。小秦则带来二斤猪肉,他是杀猪的,弄这东西,很是方便。
小秦,瘦高个子,也不足二十岁,家在区上。小秦不仅会杀猪,还会烧菜。他带来的肉,早己洗好、切好,便熟练的打开煤油炉,端上钢精锅,将肉放进去,烧起来了。
接着,拖拉机手小王来了,他带了一碗咸鸭,好像是从他的家里拿来的。因为,他家就住在小街边上的一个村子里。
随后,我师傅也来了,还提了一瓶酒,高粮玉液,瓶装的。
今天,我是东家,自然也不能空手。我从食堂买来了一颗包心菜,并在食堂切好、洗好,装在洗脸盆里,也放在桌子上。
来到的人,谁也不跟谁客气,自动地坐下来,在长桌四周围成了一圈。
不一会儿,钢精锅里的肉烧熟了,小秦随手将白菜豆腐放了进去,又将包心菜放了一些进去,再洒上一撮盐,用筷子搅了搅,说:“开始吧!”
于是,我提起大灯泡,把己烫热了的酒,给每人自带的,或碗,或缸子里倒上酒,没有人客气,没有人阻拦说不要。
开始了,每个人都端起自己的酒,不用人劝,也不用人分付,喝多、喝少,全凭每个人自己的意愿。
喝酒总是要说话的。小张老师先问小王师傅,说:“拖拉机修好了吗?”
“好了。”小王刚好咽下一口酒,说:“那家伙老掉牙了,常坏,天冷了不好发动。”
“那为什么还要用它”,小沙说:“我们站里也有一台,现在不用了,就放在那,都锈了。”
呆在一边只顾喝酒的我师傅,突然说:“你们知道吗,主任要调走了。”
他的话就如同这雪天里的雷,大家都一惊,却又不知为什么,都相互看着。
“听说跟书记的那件事,县里对他有看法,搞得没头没尾的,影响可坏了。”还是我师傅在说。
“调到哪去了?”小秦接着我师傅话茬,问道。
“说是县里,到什么公司,当副经理。”还是我师傅说的。
大家又各自的喝过了一巡,我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没帮他指认书记,你呀,没当成兵。”
我早已不想这事了,现在被师傅这么一点,心里着实不是滋味。本来,我的酒量不大,两口酒下肚,头便有些昏了,又被点到痛处,喝酒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一边喝着,一边想着。一边想着,也就一边怨恨着。不知不觉,别人还没怎么喝呢,我倒先醉了。
第二天醒来,屋里的桌子、凳子,都按原来的次序、位置摆放得好好的。虽然,满是酒气,但一切都是原来的状态。推开门,院子里盖着厚厚的一层雪,一片洁白。只是,昨夜飘飘洒洒,满天飞舞的景象已经停止了,似乎有了放晴的迹象。
呆在公社里,总是想着要出去看看,尤其是省城近在咫尺,早早晚晚的就想着要去逛一逛。还好,小王师傅的拖拉机,近期正在向省城送货,想去,自然也就有机会了。
在今天看来,拖拉机跑运输,实在好笑。可是,那个时期,有拖拉机已经是了不起的事了。如果,我不是小王师傅的朋友,想搭一次拖拉机出门,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春月里的一天,师傅派我去县里送拷贝。因为,我想去省城逛逛,便坐上了小王师傅的拖拉机,向省城进发,然后,再转道去县里。
从公社去省城,要经过一座小山。这一段路,也就十几公里,却是弯弯曲曲,大坡小坡好几个,又是毛石垒砌的路面。拖拉机在这样的路上跑,除非载重了,要不然,就像是在跳舞。若是平坦的路段,倒也无大碍。
拖拉机的挂车,至少载有七、八吨的货。前面一个大坡,站在坡底向坡上看,得仰起脸来。拖拉机是耕田犁地的好手,拉运输,爬高坡,就勉为其难了。只见拖拉机向坡上爬着,车头的烟囱里,一股浓浓的黑烟狂喷上冲,发动机的声音就像要撕裂了一般,速度几乎跟人散步似的,一米,十米,总算爬到了坡顶。虽然,也只有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却让人感觉像是过了很多年似的,太难熬了。
我忽然像是悟到了什么,心里头沉甸甸的。我在人民公社快三年了,伴着千年古桥度日,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不懂人情世故,不参与任何团体的活动。却因为没让主任当一回枪使,失去了一次当人民解放军的机会。当然,我很年轻,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能做很多的事情。
我知道,将来的路,一定不会是平坦的大道,就像拖拉机跑运输,爬着高低不等的坡,其艰难,其困惑,其无奈,都会扑面而来。我没有选择,只能一心一意的去面对。
2018年12月31日写合肥翡翠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