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江南

　　回眼一瞥慈姑的时候误以为是滴水观音，茎脉润叶舒展开的姿态与青翠及其相似。
　　望庭前慈姑，栽在盆里，不知能否一根十二子。闲暇之间，指尖缝隙时光萧条荒凉，胡乱翻书，偶然看见慈姑果也可以烧肉，大概与栗子烧肉一样，中国的食法就是奇特，国外人再也想不到这些的。
　　去岁夏末在南京住下月余之足，秋凉之时恰食鸭子、螃蟹，吃尽了几道梅姨的私房菜。离开后每每胃疼便总会想起她系围巾拎细勺掌厨时的样子，漫带了一身书香气的小妇人，浸透到骨子里的儒雅芳华，竖着窈窕身姿，流连方寸天地间，烹饪出色清烟香味美的人间佳肴——干丝鸡汤、芋头梅菜烧肉、木耳虾仁毛豆、素炒雍菜……若是把一篮子慈姑果送给她，该是要换了干丝，虽说慈姑果也可以烧肉，但总不及芋头更好一些。慈姑果吃油，炖鸡汤色会变的鲜活渐白。
　　幼年冬季吃荸荠，在火塘里炜熟，裹着一层燃过的草灰，零落的火丝，让人想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警戒。它的皮稍硬难剥，汁水甘甜怡人，微寒不宜多食。我看荸荠与慈姑果相差无几，多半混尧不清，常常辨错，后来观其颜色才以分识。荸荠通体深褐枣红较色相重些，慈姑果比其淡到笼烟。
　　荸荠坊间俗称马蹄，以它形似而命名，也有地方称它为红慈姑。古称凫茈、乌芋，原产于印度，或许移植过来时还有美丽故事流传，可惜手中无有资料考证。
　　那些大叶的观赏性的植株，较之一般尤其钟爱芭蕉、绿萝、滴水观音、慈姑等身影。看到想到名字也亲切，比如吃荸荠时常要联想到马蹄莲，此外也爱其它，物候时令不同，相随着喜爱也有变化，总不忍心偏爱，浅薄了众生灵，又不忍心不偏爱，不够钟情于某一物，我是个贪心的人。
　　我刚赶去南京时夏日未完，暑气驱热降临，天空依然很沉闷。梅姨家的女儿明年将升中学，身子极长，我猜一半父母基因遗传，一半便是梅姨的饭煮得好。梅姨做菜细腻精致，先从市场选材回来，开门带回一股温热，阳光把空气也焦灼着。她把布兜放在油棕黄色桌子上，喝净半杯凉白开，停歇片刻即去择菜。青菜要用盐水杀毒，再换清水淘洗，除尽泥沙，一叶一叶捡去萎黄糜烂。麻烦的鸡、鸭、鱼、肉当然要先收在高压锅里焖着，缕缕香味从散气孔里飘逸出来的时候，撺掇着肚里的馋虫，眼睛都要盯出口水的欲望来。客亦要有客道，我便端坐沙发上装作看电视，嗅着厨房轻烟，鼻子也在灵动，脑子里早已嘀咕着还要多久的火候，多少道的工序，才能等待梅姨家的女儿下学归来享用美餐。
　　梅姨说我们之间没有生之疏感，相见自然，正如一家人。初次见面在苏州火车站，她戴阔边草帽，淡蓝绿色裙衫，手握偌大旅行箱托柄，与宾馆待客住宿的半老徐娘询问一二，踌躇间看到她，打招呼跑过去帮她拖箱子。梅姨介绍女儿给我认识，因为高铁太快的原因，纤纤有些晕车，脸色不佳，两两相望——四目相对，私下里亦再没有过多的话语。纤的容貌秀气典雅，南方女孩温婉恬静的性格恰好显现在她身上。
　　烈日下苏州的街不太繁闹，出租车一路开到旅馆，匆忙洗澡休息，十分慵懒。听窗外蝉音抱枕而卧，微微瞌目，心生愉悦。梅姨她们呢喃聊天，打开一幅苏州旅游地图，详谈计划路线，我在话语声中睡去，又猛然惊醒，坐起凝望她们。窗外日迟迟，室内有未完结的梦始落。
　　午饭吃南瓜粥，甜甜凉凉，配几色小菜，依稀记得有春卷，蘸酱食一嘴乌痕。一只瓷白色碟子里盛着几块排骨，一碟子海带片，余下的印象全无。停留在苏州三天，许多地方来不及细看，第一日去苏州博物馆，次日拙政园、网师园、平江路，回南京的一日赶着去了虎丘，夏日的游人并不是太多，却也有一拨停留在夫差洗剑的剑池边听导游讲远去的故事，我们走去冷香阁的院子里吃鸭脖。
　　从苏州赶回南京的傍晚到湖南路吃大排档，点了几样特色菜，抬头正看着唱评弹的艺人，绸红的桌椅头套，上手三弦，下手琵琶，声音飘过耳畔。在苏州茶馆喝茶的时刻，那对弹词艺人恰好告一段落停歇，便望着二人在台上雅坐。在苏州的那个傍晚晚饭吃在协和饭馆，一碟子虾仁，一钵纯菜汤，一个藕片，其它叫不上名字。纯菜因生在水中，很滑嫩，藕片像蜜，甜到了头。
　　梅姨南京的家在栖霞区，为我准备的房间每晚躺倒床上可以透过玻璃望到夜空湛蓝的天，梧桐叶子在星空月光下，和橘红色的灯光柔和在一起。天气不好时可以听到风声沙沙，梧桐更兼细雨，深深滴答的倾诉，秋天时节此事常有。也是一层光景。床头立着形单影只的书柜，摆满了书和饰品。那些天读过一本有关苏东坡与佛学的书，分提纲讲解的那种，不是甚好。
　　赶在秋临的时候去了总统府，近临南京图书馆。在鸡鸣寺附近，有一条春天开满樱花的道路，夹河一岸是人家，另一岸再是道路，有藤条样的植物，有繁密的树荫和妖艳的红花，落雨后很清明，洗去了一地的尘埃与空中的微粒。转入一个园子，三人惊呼，跑到苏州看园子，原来南京亦有，虽不那么精雅。梅姨顿足十分惭愧久居南京却不知，我偷笑。
　　坐公交到鸡鸣寺站牌下车，看那几路站牌上的地名，略微可以察觉南京的古老，历史文化在六朝古都沉淀的底蕴。将目光移落到身后民国建筑群的砖墙上，灰色的商家挂牌，朦胧中还有些旧上海风月场所的格调，这些是富人的酒吧与消遣丢银子地盘，也有挂起的一米数钱的布衣。
　　莫愁湖边有丹桂，金桂亦常见，河边、院落、公园，香溢极远。梅姨收集两袋桂花，蒸了桂花馒头，打碎鸡蛋搅拌蜂蜜添作一起，宣软如面包。
　　江南一位小作家，在《岁时记》里有这样的句子：
　　“路过的人家金桂细蕊落了满地，枝上的蕊已然枯萎。那一地极碎的桂米，忍不住蹲身抚一抚，香气散淡。窗内隐约碗盏相击，竹箸轻叩。世上人家的声响，听也不忍听。”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2.海边

　　去威海的那个五一已穿起了短袖夏衫，或许在海边适合穿裙子，让海风吹佛起飘摇的裙摆，赤脚行在沙滩上，蔚蓝色的水一浪奔腾一浪亲吻脚丫，奔跑、静伫、暇思都配情宜。
　　我穿了一条白底双花连衣裙子，粉红碎花布鞋，外罩绿色圆领小外套，怕早晨新夏的清露，晚间夜来的凉风。
　　哈尔滨理工大学威海分校的研究生院靠近海边，校园一侧背靠着山，大概从园里爬坡走上，正好登临。校内宾馆对着一片荒地，柳荫遮挡住太阳，散下阳光的树林间有校工正在开垦的菜田，那么简单的方丈地面，几垄弓埂。还没撒上菜籽，或者也要荒芜，没有了心思侍弄。
　　校园寂静，论文答辩后离校的毕业生多，假期回家的新生也多，研究楼前少了人来人往。午间的毒日炙烤柏油马路，像燃起无焰曲折的明火，晒着微小的飞虫。躲在房间里吹空调，走上阳台，把洗掉的衣服晾晒，打开窗户便是热浪，突然觉得有的温暖，大概屋子里的冷气太重，阴森起来。
　　窗外是林荫走道，松柏的针交织在一起，不知经历了几十个念头的风雨如晦，此刻倒也婆娑。柳桐间布满蝉音，知了知了鸣叫，震人耳鼓。关上窗子减匿许多，亦有了音质和节拍，和着风鸣，容易让人嗜睡。夏日午后，有着华丽小提琴的情调，像桌子上摆放的兰、书、水杯与西瓜。
　　船笛回荡在海边，很大的声响，波浪被翻开，走过很远才合拢成蓝色的深渊。船向刘公岛开去，人站在甲板上凝望，我总担心，惴惴不安，怕一不小心掉下去会瞬间淹没深处，葬给鱼虾。没有呼吸的死法极恐慌凌乱，仿佛可以看到挣扎，无声的控诉，被隔离在透明玻璃瓶内被人观看。
　　这个岛屿并不是太大，攀上去亦费力气。大多是战争的展览，炮台、舰仓、博物馆、寓所、龙王庙等。一八八八年北洋海军在此建北洋海军提督署与铁码头，设电报局与水师学堂，北洋水师如此诞生。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在东部海域爆发，丁汝昌与此地殉难。历史的恢弘过去，遗留下缅怀和残红的炮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