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村的毛毛晚我三天出生，她的故事在长篇小说《收鬼》里捎带了一点。这里提到她，并非要讲述一段渊源，而是另有蹊跷。

　　乡下生孩子喜欢四处张扬，自古以来，衡量女人的最高标准就是生育能力。那时候人丁旺则家族兴，找媳妇，一定要找丰乳肥臀的，尤其是屁股硕大的女人爱生儿子。眼下社会流行丁克族，大家都怕怀孕，推崇骨感美女也就在所难免了。

　　毛毛的妈妈消瘦颀长，梳着齐臀的大辫子，她之所以敢抱着瘦弱的黄毛女儿四处招摇，是因为人家提前一年生了个大胖小子。我哥哥夭折了，母亲无法挺胸走路，毛毛妈就趁势占了上风。

　　这次母亲有了儿子，毛毛妈依旧气势不减，月子刚坐完，就携儿带女地来串门，名义上要交流育儿经，骨子里却是要来比个高下。人家高就高在转移话题，不比男女，比长相。

　　毛毛在她妈妈怀里哭了一路，奇怪的是，一进我的家门，立即转涕为笑，斜着眼睛寻找我。

　　毛毛妈故意倾斜着女儿，冲着我挑衅：“哟哟哟，好好的小子，咋比俺家毛毛还瘦，咋不睁眼呢？哈哈，睁着眼呢，咋就睁不开呢？你看俺家毛毛瘦是瘦点，双眼皮哩，白的雪一样。下雪天生孩子冷是冷点，可就是白。”

　　我本来在贪婪地啃奶子，听到毛毛的笑，也立即抛弃乳头，寻找她的影子。四目相对，满屋生辉。

　　母亲不爱争高低，只憨憨地笑。她不求别的，只祈祷孩子平安活着。

　　可是，三个月之后，也就是百天的凌晨，我与毛毛同时得了一种怪病。三天了，我不吃不喝，酣睡不醒，体温微热，红痘满身。这可急坏了母亲，抱着我四处咨询，赤脚医生来过，拨弄了半天，摇摇头走了。奶奶见多识广，看着我也束手无策。（她那时候还没通灵）

　　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去供桌前烧香磕头，她的思想里，人做了下作事儿要遭惩罚，尽管她没做。当妈妈的无比虔诚的时刻，却是为了孩子的安危。

　　几近绝望的时刻，毛毛妈又兔子一样跑来了，她也哭成了泥菩萨：“我家毛毛三天睡不醒，可咋办？”

　　队长听到了动静，带几个有威望的老人来慰问。他摸摸我的鼻子，说还活着，要想想偏方。所谓偏方，在过去的乡下就是找先生看阴阳。一老头出主意：“南湾的老韩解放前当过老道，他的眼力好，不如找他来诊断。”

　　队长立即传达命令，派一组长火速接来老韩。老韩是用架子车拉来的，那时候，乡下接人最豪华的专车就是架子车，平时装粮食拉牛粪，农闲时节就铺上稻草当接待车用。

　　老韩被人搀扶着下车，尽管一屁股的牛屎，仪态还那么的庄严肃穆。队长亲自为贵客卷上一根烟，又亲自点上。老韩似乎没看队长一眼，径直走向我，虎眼耽耽，极其恐怖。上下左右打量我一番，之后又去审视毛毛。不语，坐下，抽烟，喝了一碗水。这才掳着胡子慢条斯理道：“这俩孩子都是童子身，天上的文曲星缺书童，缺了几百年，就等着他俩呢。”

　　两位母亲几乎瘫倒在地，毛毛妈嚎啕大哭：“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神仙咋就看上俺家闺女了呢？是俺毛毛相貌出众还是因为俺家积德了？”

　　母亲抹着眼泪，语气却很坚决：“不管他啥神仙，光是俺的骨肉，不许他带走。”

　　如果当时我自己能做主的话，我宁愿飞天找文曲星，也不会留在人间吃尽了苦头。后来少年时代看神话电影，一有天庭的镜头，我就抱怨母亲：“腾云驾雾的地方不去，非要让我在你们凡间受罪。”母亲也总是笑：“哪有的好事啊，到哪都有罪要受的。”

　　老韩语不惊人死不休，继续敲诈：“我就是文曲星的前任书童，因为我的字比神仙写的好，他就嫉妒，把我打入凡尘了。”

　　既然老韩和文曲星熟悉，那就好办。中午杀了一只红冠子大公鸡，孝敬了文曲星，作法之后，老韩也不嫌牙齿稀缺，连汤带肉全部消灭，临走告知大家：“我马上去找神仙，就说这俩孩子才不高个不大，换个地方重新考察。”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老韩走后，我和毛毛都睁开了双眼。而且哇哇乱叫着要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