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莲的花卉很情色
　　——陈洪绶《清供图》
　　
　　情色。
　　
　　在想着如何理解这个词里隐含着的暧昧。是的，这个词十分暧昧，却不淫荡，亦不露骨，只是一种含蓄的撩拨。它不是肉欲，而是一种爱，对俗世生活怀着的浓郁与深沉的爱。是一种美，俗中有雅，刺激人感官享受的美。
　　
　　情色有一种旖旎迷朦的风情，有一种令人屏息的美好。冶艳但不淫媚、风流但不风骚、直白却不露骨，像古时的苏小小与秦淮八艳，是卖笑不卖身的风情与坦荡。
　　
　　常常觉得，某些物事里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情色。比如，我有一次听中阮的弹奏，就忽然觉得中阮之音的情色——俗世欢场里纵情的歌舞，靡靡软媚，令人沉醉，却不颓废，仍是一种热爱生活的欢喜、岁月静好的嘉美。又比如，日本的浮世绘——浮世的色与恋，夸张而美的形色，浮艳、饱满、世俗、绮丽、挑逗。还比如，陈老莲的花卉。
　　
　　陈老莲的花卉有一种情色的意味。饱满、绮艳、妩媚，像你看到西方裸体女性油画那样，有赤裸的诱惑，却不淫邪，只是美好。我初看陈老莲二十八岁所作的《清供图》之时，就有这样屏息凝视、不敢喘气的震惊与克制。你看那瓶子里插着的那枝月季与白梅，那么清丽明艳，笔法是工整与端正的，但骨子里的风情却克制着，隐约而不露。你感觉它应该刚待在一丰腴妩媚的美人手上，尚沾染着脂粉的浓腻与余香。你甚至觉得它们就该捧在如杨贵妃那样刚洗浴完毕、肌肤凝滑、慵懒销魂的美人手上，因为你分明看到了美人的情色。可是它不，它偏偏插在一个斑驳泛绿的古铜瓶里，一下就把花语里的那种艳按抑了下来，不那么张扬露骨，而是沉静与古雅。但其实那铜瓶泛出的铜绿亦是艳的，历史积淀出来的虽旧弥新的艳，有分量有底蕴的艳，不轻浮矫作。古老铜瓶里插着新鲜明艳的花儿，是一种情调；令人惊艳的鲜花的选择与搭配也是一种情调，就好像美人不仅娇美，更懂得琴棋书画，懂得解语消愁，便是一种难得的情调。情色是一种感官的美好刺激，而情调，打遍天下无敌手，让人优雅与沉溺。
　　
　　他的《清供图》令人沉溺于一种人生若梦的幻象，绮艳、浮华的欢场之梦，像二三十年代的旧上海，莺歌燕舞、歌舞升平、满溢着物质追求的人生场景。略带古旧的，却依然金粉辉煌的旧时回忆。它直让人要丢掉克制、丢掉理性，纵情享乐、拼死一醉，仿佛一醒一醉即是整个人生。人生？人生是什么，不就是花花草草随人恋、生生死死由人恋，便酸酸楚楚无人怨？无需计较太多，只要尽情享受世界光怪陆离的色相，风花雪月的幻象，任由沉醉、任由迷恋。
　　
　　像陈老莲。陈老莲的一生是一次又一次的肉体狂欢与感官享受。他这个人，有两样东西无法抵抗，一是醇酒，二是美人。醇酒令人忘却，美人让人沉醉。在酒和美人之间，则美人是第一位的：“非妇人在坐，不饮；夕寝，非妇人不得寝；有携妇人乞画，辄应云。”毛奇龄《陈老莲别传》里记载，清人南下绍兴，“从围城中搜得莲，大喜，急令画，不画；刃迫之，不画；以酒以妇人诱之，画”。人生太痛苦，处于国破家亡的乱世，才学不能用、抱负不能伸、忠孝不能全，生是苟且，死太不甘，出家无味，还俗也难。好友师朋殉国而死，父母妻儿疾病而终，生亦何欢，死亦无恨。只是，殉国太愚忠，他一生又不曾出仕，不曾领过国家俸禄，殉国是为“僭”；然而，不死，活着又太痛苦，国仇家恨难平难消。只好，寄身酒色，驱驰这幅臭皮囊，沉溺、沉醉、沉浮不醒。精神与理想太虚幻，不若情情色色可触摸。
　　
　　情色的精髓是风韵，否则便只是色情。就如他论妇人：“美人不必求其绝妙者，第得五官停匀，略有风韵已矣。”懂得风韵便懂得情色之美，风韵是一种情调，像一枝花插于铜瓶之中与插于破罐之内便风韵有异，情调有别。情色是你热爱着这世间的美好皮相，而不若佛家把一切色相看得毫无分别，色色空空。佛说，要爱世间万物，要心怀有慈悲，若此，你便懂得，世间万物的色相之美，便是生活给你的永恒之美，物事皮囊里的情色之好，亦是命运给你的感官享受。你需得明了世间所有的物事之好，才能懂得，才能慈悲。慈悲是因为有情，而有了情，便有了色，五彩缤纷、活色生香，点亮了眼，明媚了心。
　　
　　明白这点，便能明白陈老莲笔下花卉的好。它们都有了生命，向世人展示着最妩媚销魂的灵动，展示着生命在慈悲之下的温柔明艳。纵人世有千般的苦，生命是万般的折磨，它们依然永恒美好，在混沌灰色的世界里保持着点点亮色与香软。爱人世，爱生活，便先来爱这草木风月，爱这世间万物展示给你的情情色色。

选自本人《闲来展幅青山看》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