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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奶奶

作者:浪白    授权级别:B    编辑推荐    2014-04-13   阅读:

     七十年代末,太行山区我老家,顶“玉皇大帝”的“神仙奶奶”,为她的人生之旅划上句号。她的终结方式很特别,掉在自家年久的炕洞里,象烤土豆一样烤焦了。
   该如何说起呢?我老家也算高寒区,家家户户火炕。这火炕,就是用土坯把炕分隔成条状通道,中间分散,两端成对角集中,一头通向烟筒,一头通着灶火。炕的表层盖上石板或土坯,形成空心的火炕。里墙的炕头垒着锅台,锅台上安着大铁锅,蒸煮煎烙,做什么饭都在在大铁锅里。铁锅下叫灶,灶里烧着火,烫人的火苗烤过锅底后就窜入炕洞,把火炕烤得滚烫,一边做饭一边暖炕,我们的祖宗早就知道一条龙。
   这年腊月,天寒地冻,80岁的神仙奶奶孤独一人,蜷曲着身子,身上裹着既破又旧却厚的棉被,躺在靠锅台的炕上等待天亮。人老了,起来就瞌睡,睡又睡不着。她想翻个身,这一翻身不打紧,炕塌陷了,她掉进炕洞里,起身无力、喊救无声,硬是被烫烫的炕洞烤成干儿。
   神仙奶奶这就没了,玉皇大帝没来救她,没有。
   神仙奶奶是个我一个本家奶奶,生于20世纪初,姓杨,叫杨氏,没名。原本胖胖的,白白净净,水葱儿般鲜嫩。她聪灵贤惠,总给人一张文文的笑脸。18岁嫁给本家28岁的本家爷爷,第二年生了头胎,男孩,出麻疹死了。虽伤心不已却一点不怕,她很年轻,来日方长。第五年生了二胎,女孩,老高兴了。两岁的时候,本家爷爷乘孩子睡着,搁进娄子里,因为是春二月,怕冷,又用被子包裹了娄子,背了送本家奶奶回娘家。路上孩子哭,又怕冷,他们不看也不理,后来不哭了,以为又睡着了。一路背到娘家,喜孜孜打开,孩子已经黑青、僵硬,也死了,两口子相互埋怨好长时间。第三胎男孩,日本鬼子正在。当村民四处躲藏的时候,已经7岁的孩子在村外掏麻雀,鬼子进他院了,他也进院了。鬼子抓他,他咬鬼子胳膊,那结果就不要再说了。本家奶奶前后还怀过7个,没一个成功。一个女人,一个母亲,10个孩子都夭折,那颗破碎的心、那份漫长的痛苦,除了她自己,就是老天也不知道。
   到解放那阵儿,生活安定了,本家奶奶却年已五旬。“去暑不出头,割倒喂了牛”五谷乃到草木,都有开花结果的时节,时节一过,花不开、果不结,渐老矣。
   本家奶奶一生没有出过大山,只在娘家村与夫家村两个村走动。自出了那事,她就不再跑娘家。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村里几个生世不同却命运一致的妇人,常在街头相聚,一边纳鞋底一边絮叨。说不幸、吐苦水。最开朗的一次是讨论“假如我当了皇帝”
   “咱女人还能当皇帝?”
   “比方说嘛。”妇人们嘻嘻嘻哈哈笑过之后,
   这个说:“我要当了皇帝,啥也不吃,就吃红糖,想吃多少吃多少”,她向往红糖,这辈子她吃过最甜的东西,就是红糖。那个说“我要当了皇帝,啥也不买,就买衣服,里里外外全新”她企盼服装,因为从小到大,她就没有穿过一件新衣裳。神仙奶奶则说:“我要当了皇帝,哎呀,啥也不干,就生孩子,想生多少生多少,都能活。”
   这些妇人们,按各自的生活经历和经验,来诠释生活、企望未来。聚在一起,只为释放和调节压力。可怜的女人们,时时代代都这么过。
   60年代本家爷爷下世。无儿无女的本家奶奶渐渐断炊。求生的本能激活她的智慧,制造出一个谎言,说有一次到自留地里摘金针,也叫黄花菜,平白无辜跌了个骨碌,玉皇大帝便上了身,变成神仙奶奶。为什么顶“玉皇大帝”,不顶别的什么神呢?没有文化的她,只知道天上的玉皇大帝厉害。从此仙气笼罩,锅盖上有了一些供品。
   那些无知而茫然生活的女人们,家里一旦出现解不开的怪事、理不清的头绪、闹不完的矛盾,就来找神仙奶奶求解。
   神仙奶奶坐在炕上,手里永远捏一块脏兮兮的手绢,那块脏手绢和她的眼睛一样,都是她的泪海,从那个泪海流出来,流到这个泪海。她的跟前呈半圆围了三五妇人,似懂非懂地应着“嗯,嗯。”或者也跟着掉泪。
    这天,有一缺经验的少妇蒸馍馍,本以为会蒸出开花大馍馍,不想放进去多大,蒸出来还多大,馍馍还皮皱巴巴的,这少妇大惊失色,包了几个特来问神仙奶奶。
   神仙奶奶先打一个哈欠,鼻水直喷到求神者的脸上,她不嫌,也不躲,反觉着仙气罩身了,神仙看见她了。接着听神仙奶奶喃喃地说:“天灵灵、地灵灵,玉皇大帝显灵灵,”再下来,神仙奶奶浑身一抖,打一会颤,再用手绢盖住脸,拖着哭腔,煞有介事地诉说开来:
    “一锅馍馍蒸不成,那是秽气进了门。拿个馍馍我看看,”
   那妇女赶紧说“拿来了,呶,搁锅盖上了。”
   神仙奶奶从手绢一角瞅了瞅:见有,便说:“再蒸一锅肯定行。”少妇听说下一锅肯定行,又放一块两块香火钱,高高兴兴去了。回家又蒸了一锅,果然行。少妇逢人便说:神仙奶奶可灵可灵了。
   那时,我十几岁,曾斗胆问过:“你是神仙,肯定啥也知道。我写个字,你认认。”
   神仙奶奶在我头上轻轻一拍,虎了脸:“不敢这么说!”接着也笑起来。她对任何孩子都友好,总喜欢摸摸这儿、拍拍那儿,脸笑开一朵花。
   我还亲见一个外村妇女,因为孩子发烧不退,慕名神仙奶奶,特来求治。
   听说孩子生病,神仙奶奶立刻两眼泡泪,手绢盖住脸,拖着哭腔,如泣如诉开来:
   “你家对面有棵树,树上有个神仙住。”
   我当时好奇怪,她怎么知道人家对面有树?
   那妇女也一头雾水,心想:我家四合院,我家住东房,对面是西房,不是树。当今学大寨,山还要砍,别说树。山里都没树了,谁家院里还种树?忽然大悟,说“哦——对,西房背后有棵树,我家只能看见树稍稍。”
   我琢磨:对面,多大范围的对面?那树,多远多粗的树?又是什么神仙哪不能住,偏住到树上,树上好住?神仙奶奶都没说。
   几个妇女都偏神仙,嚷起来;还是说得对嘛,树稍稍也是树呀,
   神仙奶奶接着说:不给饭吃反泼水,一天到晚饿着肚。”
   那妇女直往神仙的话上靠,醒悟过来说:“哦,对的。饭后,洗锅水都泼到院里。看我傻的。”
   几个妇女又嚷起来:看看,说对了吧。大妹子,快回家上供吧,求神仙宽恕。
   那妇女千恩万谢,丢下香火钱,屁颠屁颠去了。
   我认定:顶神是假,讨饭才真,一种文明的讨饭方式。但我不能揭穿,她是本家奶奶。
   文革的时候,有人举报神仙奶奶迷信,造反派把她纠出来,戴上高高的纸糊帽子,脖子里挂了“牛鬼蛇神”的木牌子,游街。除了村支书,她就是最大的走资派——一个七十岁的孤苦老妇。
   神仙奶奶孤身一人,每天龟缩在自己的窝里,半闭眼睛,似睡非睡,两只耳朵却白天黑夜醒着,提心吊胆地捕捉外边的任何动静。
   十年文革她就这么过来。好在神仙奶奶精明,早有些准备,象圪狸藏东西那样,这儿一点,那儿一点。还有信神妇人偷偷摸摸给一点。她也象小猫一样吃少。
   文革过了,又有人找神仙奶奶,她们都需要对方,一方需要维持残喘的生命,一方需要排解内心的痛苦。
   生活的河,天天流。幸福永远有,痛苦也永远有。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从人性角度看问题,理解人、宽容人、善待人?
(2012年7月9日星期一)
  审核编辑:下寨龙池   推荐:下寨龙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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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短篇小说主编   下寨龙池:
人为了生存,激发出这么个智慧。这样的人在那个年代有一定的市场需求。我们不能不说这事神仙奶奶的求生本领。我以为这个可以写成一个有厚度的小说,神仙奶奶一生丧失了十个孩子,在文革中又艰难生存,该有多少故事可写,目前这样,仅仅说了一个梦想,一两个把戏,可惜了。


我来评论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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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3

  • 欧阳梦儿

    我倒觉得点明主题,也是一种写作方式,倒求全不得。

    2014-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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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浪白

    龙池说的很对,有时候感觉吐尽为快。这故事就是我的二奶奶,十个孩子,结果无后下世。至于写长些,老了,没精力了,罢了。君若有心,尽管去写,题材,人人可用,要紧的是如何驾驭,再挖掘深化。

    2014-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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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下寨龙池

    前辈,最后的一句话也有些多余,小说想告诉人们什么,当由读者体会。

    2014-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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