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跪。
人物:他,他爹,他爷。
姓名:小牛,大牛和老牛。
(一)
该先说谁呢?先说根,他爷。他爷生活在清末民初,从小家穷,给人当牛做马打短工,跪着做人,连头都没有敢抬过。长到45岁,有丑女人愿意嫁他,还嫁给他一头牛,哈哈,不赖,老牛有了盼头。但成也牛败也牛,没几年舒畅,这头没拴牢的牛跑到财主家的碗豆地里,吃了人家的碗豆苗,人家一刀就捅了牛。
没了牛的老牛塌了天,让人家赔牛,人家势大不赔。老牛不服,自信有理走遍天下,跑到县衙击鼓告状。
他双膝跪地,全身压在腿上,脚心朝后斜形向上;脑袋直顶地面,屁股撅得老高,两手心向下以支撑,带着哭腔高呼:“大老爷,请为小民做主!”
衙役接了状子,呈递上去。县老爷看罢,说:“嗯,这不公平,你加倍赔人家碗豆,他赔你牛。”
老牛一听,又呼“青天大老爷英明!”
“还有别的没有?”县老爷两眼盯着老牛。
“没有,就这。”老牛心满意足,利落地回答。
“那是这,这个、这个,后天把这两人一起拘捕,再审。”
到了后天,人家财主根本就没到堂,只派了个家丁。听得县老爷一拍警堂木,对老牛道:“你可知罪?”
跪着的老牛一愣:“不、不,不知何罪?”
“是你的牛吃人家碗豆在先,人家捅你牛在后,事由你引起,你肇事在先,咋说无罪?八两对半斤,都回去吧。”
老牛一听,傻了,昨日说得好好的,今儿咋就变了。又高呼:“青天大老爷,这十几苗碗豆咋能比一头牛?”
县老爷大怒:“大胆刁民,胆敢咆哮公堂?打二十大板,拖出去!”
可怜50多岁的老牛挨了板子,被扔到县衙大门外。但他仍不服,又急又气,却始终按标准的姿势跪着,声声呐喊“青天大老爷”,
烈日下,喊声渐少,渐断,一夜未归。
第二天,有乡亲前来打探,只见老牛还在那儿跪着,推推,不动;瞅瞅,死了。弄上回吧,老牛的四肢、血脉及经络,早已僵化、硬化、固化,展不开。就是装棺入土,也是按跪姿进行的,没法,总不能弄断不是,唉……
(二)
再说他爹,大牛。老牛死时,大牛才三岁半,由寡母喂大,记不清爹的样儿,却记着爹的事儿。当他长到二十来岁时,听说了共产党,“两亩土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那家伙,那是啥光景!热血沸腾的他,把母亲托付一个朋友,在风高月黑之夜,朝母亲的屋里跪下,就象爹跪县衙那样跪下,连瞌三头,找去了。
打罢鬼子打老蒋,一到地方就是省城W企业党委书记,哈哈,从此站起来了!再也不用象爹那样跪了,应该是别人跪了,但那还叫共产党吗?除了上跪天、天跪地,人间跪先祖、跪父母,再也不用跪了、不用了!大家平等,谁也不用跪谁。
然而,大牛他错了。那就是“文革”中,他跪了,这一跪,跪得他再也没有站起来。
闹“文革”那阵,“造反派”都去破“四旧”,掘墓、烧书、砸庙什么的,企业停产。大牛发火:“不要祖宗啦,不吃饭啦?”。
“什么祖宗,封资修是你祖宗?”
造反派要“夺权”,他又发火:“篡权!”
哟嗨!刘少奇、彭德怀都打倒了,你个小爬虫算老几?一心一意走资本主义,死有余辜。
这天,造反派要他交权,挂牌子、戴帽子、坐飞机,都搞了,就是压不服这头犟牛。有人突然踹他的后腿弯,直听“咚”一声,紧随“啊呀”大叫,大牛双膝跪倒水泥地,豆大的汗珠流下来,他明白,膝盖碎了。
“向毛主席请罪!”“瞌头请罪!”
大牛咬紧牙关请罪,但不弯腰,不瞌头。
嗨嗨!还敢硬?又有人操起木棒子,抡圆了,朝他的腰部狠狠一下,就这一下,彻底把大牛打爬下,别说站,就连坐也坐不起来了。
那时候,分检法已被砸烂。医院也分成两派三派,没医生看病,有医生也不敢给“走资派”看。万般无奈,带着老婆孩子回到老家他娘留下的破败老屋。
走资派及其臭老婆、狗嵬子,除每月除二十块的活命钱,再没别的。当年分的土地早收归集体,他们又是城市户口,人民公社一颗粮食不给。好在乡亲们厚道,从牙缝里抠点偷着接挤。这日子一直熬到“改革开放”大牛被平反。但是心情激动的他没有回到省城,刚出发就心脏病突发,死在小车的后座上。于是又返回村里,土葬在他爹身旁。
(三)
落实政策,小牛回城,安顿了住所,参加了工作。结婚生子后,曾带上老婆孩子回到老家,直奔他爹他爷墓前,长跪不起,对天嘟囔:“爹、爷,你们都因跪而死,没有活出人样。早知跪而死,何如不跪?我赶上改革开放,民主了,男人膝下有黄金,不会再跪了,不会了。”
俗话说,赚钱有个活、睡觉有个窝,吃饭有个祸、说话有个婆,小牛他都具备,不用求人了。
然而,随着电子网络时代的到来,企业产能落后而频临破产,工人下岗,后改制为公司、工资只发一丁点。那就随大流外出打工吧,糟糕的是小牛他没有什么拿手本事。爹被克扣的工资能补回来,他的青春却补不回来。爹当官时管得严,这也不让,那也不让。爹在“文革”中倒霉,他这也不敢,那也不敢,生怕得罪。他识字不多,会做的活计自然也不多。
更闹心的是,企业的原有设备不见了,地盘也东割一块、西割一块卖了,该卖小牛他们住的这一块了,在墙上不明不白划了大大的红圈儿,红圈里一个大大的白“拆”。
小牛坐不住了,这房产,他花10万块钱买下,百分之百的私产,70年不变的,受《宪法》保护,“中华人民共和国房屋产权证”就在柜子里,没和谁商量过就拆?去找公司领导。
公司领导的办公室占地200平方米,套间里还有套间,听说还摆着高档双人床,嘿嘿,有点意思。小牛去了当然在外间,首先给领导戴上帽子:“何书记、何经理,您给公断……”
人说基因遗传,其实文化思想它也遗传,这与“青天大老爷”何其相似。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爹那点铺垫,时过境迁,已经薄如蚕翼,人家不认他、不给脸,只丢给一定字“拆!”。
“不拆”强硬的表示。
“不拆就停发工资。”
停了仅有的那丁点工资,不就等于勒住脖子?小牛思前想后,软了,说:“拆也行,可补偿太少,还不到附近房价的一半啊。”
领导不耐烦,“你不能到东山、西山买便宜的?这市中心是你住得地方?”
“?”一个大大的问号在小牛脑子里升腾:我怎么就不能住在市中心?想发火,但还是软了:“那先盖新的,再拆旧的还不行?”
“毛主席说,‘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不拆旧的能盖起新的?”
“该拆当拆,问题是补偿太低呀。”小牛说:“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同学朋友也在这一块儿,上医院、到学校已顺溜,我的社会关系、根在这儿。拆了我的根,又有谁补偿?”
领导火了:“根?什么根?你还有根?有一把闹事的弟兄是吧?妨碍执行公务,你试试!”
小牛仿佛闻到了“文革”的强烈气味,他想起挨斗的爹,不由地回头瞅瞅身后,造反派倒是没有,但一样是头顶炸雷、骨髓钻风,不敢再啃声。人虽然还站着,神分明早已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