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藏去旁听庭审。开始庭内一片静默，接着就见到脚镣哗哗作响地进来一个人，在他踏上被告席时，棕色布鞋突然掉了。老胡转身找鞋的一瞬，向旁听席亮出一副苍白面孔。他的妻子双手掩面大哭：“他起码瘦了30斤。”辩护律师在庭上做了充满同情的证词，并代表擦鞋店附近街坊向法院提交了一份请愿书，上面印满二百多个猩红手印、身份证复印件和联系方式。但这并不能让死者的家属平息内心的悲痛和愤怒。陈藏走出法庭，听到一句话，说：“3刀都可以接受，24刀太狠了！他如果杀人不偿命，我们就杀了他。”
　　一天，陈藏看到长安也站在花坛前看花。她的头发披散着，半掩半现的脸颊显得十分苍白，口中念念有词。仔细一听，能分辨出是那首山寨民歌。长安说：“有的人是有心无口，有的人是有口无心。你知道小和尚念经是什么意思么？”陈藏犹豫着。后来，他说：“还是有口无心吧。”长安说：“要是有口无心，就没什么事可以想的了。”陈藏呆住了，果然，长安的一滴泪正掉在红艳艳的花瓣上，像极了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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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寨旅游大有可为，要大力鼓励投资，优惠政策向投资者倾斜。这个消息传到城里，好像也没有人觉得特别的高兴。有些人说：“整来整去也就是那么点事。”甚至有人说：“有可能是炒作。”反倒明显的是，城里多了不少从山寨里出来干活的人，像盖房子、收费品、保姆、送水这些埋头出力的活，基本上都是这些操着那种含混口音的人做了。黄昏后的路边大排档上经常可以看到他们聚到一块，一边吃喝着，一边有说有笑的。城里的人就有些感慨，而说得最多的一个话题是，他们为什么可以那么没心没肺的快乐。没有人说得清楚，就只能在一旁看着那些穿着换季大甩卖服装的年轻人，仰着黑红的脸，一口白牙轰地又笑起来。看得出，他们对目前在城里的生活很适应了。
　　陈藏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有心无口的那天，一步跳出门，顺手就推开了长安的门。她坐在镜子前梳头，手里一柄骨梳轻缓地上下动作着，呈现出修颈，平肩，直背的姿态。看上去，有点像一尊青花瓶。她没有理陈藏，这样，陈藏的心一下子又空了，他坐下来，突然看到自己的脸也在镜子的边缘露出来，像露在春天水面上的一枚鹅卵石。接下来，长安出去买了菜，还带回来一瓶酒，做着满满的一桌子菜。吃饭的时候，陈藏没有坐桌子的对面，而是绕过去坐在长安的身边。长安给他倒酒。陈藏说：“小时候，外婆告诉我，只要我愿意等，就一定会有喜欢我的人出现。我已经等了那么多年，应该够了。反正，我是等急了，我刚才才从镜子里知道，我的头发都快掉没了，但你不在乎，是吗？”隔了许久，长安突然笑了。这一晚，陈藏醉着回去的，但睡下后，梦也没有一个。第二天，再去找长安。她在门上留下了一个字条。说是单位安排出差，下个月才回来，却约陈藏去山寨见她。
　　才过了十天，费岩在南方的妻子就找上门来了。像大多数成功的青年艺术家一样，费岩的妻子有着令人眩目的容貌、气质和打扮。只是那张修饰精致的面容上，布满焦虑和不安。在这时，陈藏耐心地向她讲述了和费岩同学时代的交往经历，还让她看了费岩画在墙壁上的崇山峻岭。这幅画确实恢宏逼人，形神兼备，但里面确实藏着一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焦灼，或者本身就是一蓬火焰。有一会儿，费岩的妻子竭力维持着神态的平静，在听到费岩学生时偏好闹腾的趣闻时，还忍不住微笑起来，像是很惊奇的样子。就是在看到巨画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扑在陈藏的肩上，号啕大哭起来。她临离开前对陈藏说：“费岩这些年虽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却越来越不开心。他老是说要找个山林之地隐居，理由似乎只有一个：他过得太好了。于是他出门来找你，据说这里有一个依山傍水的山寨，很古朴，是个理想的栖居地。可他到这里没多久就回去了，然后就是不再出门，更不搞创作，终日一言不发。”那时正是陈藏在山寨大搞旅游开发前期工作的阶段，他并没有和费岩见过面，只是在电话里告诉费岩可以住在自己那里。费岩是不是一个人去过那个山寨，是不是因为目睹巨变而深感失望，陈藏不清楚，最后也没有将这些猜测对她提及。
　　老头前一天黄昏还和陈藏坐在旧书铺门口谈天论地，到了第二天忽然就不行了。送到医院里，医生也看不出是什么病。从陈藏认识老头的那天开始，就从他言行举止的细微之处察觉出他和常人有所不同。此刻，陈藏也明白老头是活不长了。老头一生坎坎坷坷，却一直活得悠然练达，在这片土地上独立如青草秀穗一般，主要的原因是，从历代修缮的地方志中勘破了市井坊间的玄机，如今这般结局。按老头经常放在嘴边的话来说，那就是察见渊鱼者不祥。不过，按陈藏的看法却是：老头在人世间已经活够了，要去下面接受另一种生活考验去了。
　　老头把旧书铺的后事交给陈藏打理。老头有儿有女，所以对自己的身后事毫不着意，只有旧书铺念念不舍。不是那堆泛黄的废旧杂书，是那些藏在书架背后的地方志和一些书名莫辨的孤本。老头对陈藏说：“那些书都归你。”陈藏说：“我这样肤浅的人，是只配混在尘埃里。再说，我就要结婚了。”老头只是微笑地看着陈藏，看得陈藏突然心内发虚，慢慢地红了脸。他知道，当夜深人静时，他曾经蹲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放声痛哭过。他把生活苍白的恐慌藏得很深，藏到自己力图遗忘的角落。老头的确洞悉了一个秘密。老头用力地说：“我不会看错。当你洞悉了这个城市的隐秘，你就会变成你希望的那个自己。”
　　陈藏答应下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了旧书铺。这以后，专门定做了一个书柜，里面存放着那些石头般的地方志和源头神秘的孤本。多年后，当陈藏逐卷通读完这些书册，他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再次看到周围的那些面孔，忽然发现自己可以从这些疲乏的脸上看出了他们心底隐秘的欲望、目的和他们原本是谁来。世界之门轰然洞开，幻觉自此消失。
　　这天，夏半山站在山寨“元滋味”饭庄分店门口看见陈藏和长安，竟然眼睛一亮。他俩迎着阳光走过去，脸上干净安详。小鸟依人的长安，不再像一棵清瘦于风中的草杆了。陈藏说，现在是夏半山该准备为他俩摆上几桌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