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钧一发之极，一个强烈的雷电劈开黑暗的天幕，林久看到了一处水面。
　　“快，距离大约七八公里的前方有湖，可以迫降，迫……”
　　话音还没落，林久的身体突然被甩向舷窗，他条件发射似的伸手去抓，救生衣就在座椅下。紧接着耳边一声巨响，一团火光窜出来，人突然往下坠，在一大波带着腥味的浪花将他湮灭之前，存留在他视线里的最后一个影像，是几枚闪着银光的金属碎片，在雨夜迸发出湿淋淋的耀眼弧线。其中一枚指甲盖大的碎片射向了他，一阵钻心的疼痛过后，漫过脖颈的水一下子变成了暗红色，暖暖地淹没了他。

　　五

　　林久，好长时间没给你回信，是因为我们一直泡在水里。生活一片混乱。自从长江水位越过警戒线，全城人都像无头苍蝇似的开始抢购食品药品。老爸也跟着去抢，楼下没法住，我只得搬到阁楼上去。阁楼本来就小，堆着杂物，他还要把一大堆吃的挤进来。你说好笑吧，哪里就至于，毕竟是省城，泄洪多少县市，也轮不到我们啊。昨天新闻里又在报道，说又有几个战士在抗洪中牺牲了，我就觉得自己这样想实在太无耻了。你上次电话说也在忙抗洪的事，我的英雄，你还好吧？每当头顶有飞机隆隆飞过，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你。呆呆地看着飞机划出的白线，心里揪着，等到那一缕白线消失，心也跟着空了。虽然你只是个检修员，照理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我还是有点担心。我忽然体验到一点当年段婆婆的心情。对了，我跟你讲讲她的故事吧。
　　一九三八年四月二十九日的武汉天空，天地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氛，空气如凝滞崩紧的丝帛，仿佛一撕一碰就会裂开。一阵阵沉闷的嗡响从高空传来，时不时还伴随着炮弹炸开的刺耳轰鸣。江水暗流汹涌，江鸥飞旋时已不像往常那样发出一声声欢鸣，一只只晕头转向，又默然无声，也许是轰鸣与黑压压的人群让它们感到困惑，上上下下不安地起落。两岸，男女老幼，无论长袍马褂，还是褴褛破烂，一大群挤在一起，一律抬着头仰望。天上有什么？原本万里无云的澄静被硝烟弄得乌黑弥漫，暗沉发灰。几十架战斗机，像争夺猎物的苍鹰，正分列对峙。但奇怪的是，几千米高空上的紧张，并没有传递给这群人，他们一点也没意识到危险，倒像是在观赏百年难遇的好戏，一会儿鼓掌，一会儿又发出惊叹和唏嘘。十七岁的段奇章也挤在人群里，但她显得最紧张，屏着呼吸，目光只追随着其中一架战机。她一眨不眨的黑亮眼睛像是要穿过几千米高空，穿透那架战机的金属外壳，钻进机身里去。即使不能穿透，她也知道他的样子，太熟悉了，发型额头、眼睛、鼻梁、嘴唇，她闭上眼，那张脸也能纤毫毕现。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张报纸上，报道他在南京和兰州两地空战中的英勇事迹，那张黑白相片她只瞥了一眼，心就剧烈地跳起来。她把相片剪下来，偷偷夹在自己的日记本里，每天都会避着人悄悄拿出来端详。怎么会有这么英气逼人的男子？她觉得身边没一个男人能比得上。少女的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陷了进去。只要有一点关于他的蛛丝马迹，她就会激动得睡不着。她关注着，所有关于他新闻和消息都不放过。
　　现在他驾驶的那架飞机冲在最前面，正在给身后的战机队开路，只见飞机上下翻滚，不断喷射出火苗，不到几分钟，一架敌机爆炸了。段奇章兴奋地跳起来，拼命鼓掌，带动出雷鸣般的掌声。但很快，五架印着膏药旗的飞机包围了他，一道道弹药的火光交织着，一齐迸射向他。段奇章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双手握成拳抱在胸前。每一记火光迸射，她的心就跟着颤动一下，啊，已经千疮百孔了，快跳伞啊，快跳啊！之前关于他在别的空战逃生的经过，她读过无数次，知道只要在飞机爆炸之前能弹射出降落伞，就有幸存的希望。她紧张得闭上了眼睛，又忍不住睁开，睁开再闭上。可就在她再一次闭上的时候，耳边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紧接着人群发出洪水般的惊呼，她立即睁开眼睛，只见两团火龙直线向江水中坠去…..
　　过了很久很久，那两团刺眼的光芒还一直灼烧着段奇章的视网膜。
　　人们搜遍了附近江面，找到了敌军的尸骸，却怎么也找不到与敌军同归于尽的英雄。这给了段奇章幻想，她构想了一万种可能，每一种都会让心里的男人重新回到人间，而且从不烧香拜佛的她变得虔诚起来，每天去江边都要对着滔滔的江水双手合十地祈祷。一个多月后，也就是公祭日第二天的中午，她不想吃饭，蔫蔫地侧躺在床上，母亲叫了几次之后，想过来拉她，她却突然翻身坐起，冲出了屋外。她向江边跑去，太闷了，她快窒息了。
　　“号外号外，惊天新闻，抗日英雄空军将士陈怀民的遗体在青山江面被发现。号外号外…….”
　　正走着的段奇章忽然停下，茫然地看向挥舞着报纸的卖报人。
　　林久，当我讲完段婆婆的故事，相信你和我一样都难以置信，一个女人竟然会为了少女时期的仰慕对象终生不嫁。如果不是我和她关系密切，我也会认为是天方奇谭。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每年的四月二十九日这天都会去江边烧香纸。还有太多太多细节，她的神情，她说过的话，她总是关闭的卧室门，总之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许许多多的怪异都有了解释。我能理解英雄情结，因为我也有，但从未见过面，只是暗恋，怎么能怀揣坚持一辈子呢？换做我，好吧，跟你说老实话，你仅仅一年不在我身边，我就有了犹豫，尤其是面临下岗的那个时期，茫然害怕，后来自己做生意，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你都不在，你知道我碰到了多少困难吗？就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段婆婆释放了她强大的影响力，让我从犹豫到坚定。现代人太善变了，上一代人的缓慢从容，还有他们的梦想与信仰，都吸引着我。我们太忙碌了，好多宝贵的东西都在忙碌里消失殆尽。我赚了些钱，最初的兴奋和一次次狂热消费过后，感觉也没啥意思，可当我一想到你，又有了充实感。段婆婆看似孤独的一生其实充实得很。我也要像她一眼，等你。不管要等多长时间，也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一定要等下去。
　　几张信纸已经有点皱巴了，它被林久摩挲了好几天，却无法看。他的眼睛被纱布一圈圈裹着，有人要帮他读，他拒绝了，一来是不好意思，二来医生交代不让他激动，他担心读的人不能完全照着念。但他又有点着急。直到住在隔壁病房的程虎前来探望，他犹豫了半天，才把信拿出来让程虎读给他听。
　　程虎一边读一边观察着林久的反应。但读着读着就不再他顾，信里的内容也深深吸引了他。读完之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程虎忽然道起歉来。
　　“对不起，我要向你道歉，之前我为了休年假，我，其实我爸是军区的政委，对我管得特别严，我想回家，又不敢找他帮忙，所以，所以……”
　　林久靠在床头，还沉浸在听完信后的情绪里，忽然被打断，显得有点茫然，想了半天才说，“哦，别提了，没关系。对了，我想请你帮个忙，你帮我问一下医生……，算了，还是别问了。”
　　林久原本打算让程虎帮他去向医生打听一下，他的右眼到底是不是会瞎？医生跟他说只是视力会受影响，但他却觉得不对头，左眼能感觉出光，右眼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你别胡思乱想了，提前退役正好可以和你女朋友团聚。你有这么好的女朋友在等你，还怕什么呀？”
　　程虎的话让林久有点惊讶，难道一次意外事故，被教导的对象反而变成开导他的人了？林久虽然听出了话里有点酸溜溜的，但他向来大大咧咧的性格，也没朝深处想。这次意外已初步被定性为飞机设计缺陷，和天气原因。久久萦绕他心间的，一直是那生死一线的瞬间，那一瞬他沉进水里，眼睛一阵剧痛之后，什么也看不见了，他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只知道拼命挣扎，死死抓住一切漂到身边的漂浮物，他想活下来，瞎不瞎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当危险解除，他躺上了急救床，恢复意识的第一秒，漆黑一片的恐惧与担忧又海水般袭上心头：我会瞎吗？小娟会要一个瞎子吗？对了，我怎么只顾着想自己的事，都忘了问问程虎的伤情，不过既然他能下床来看我，估计伤势不会太重。果然程虎说他没什么大碍，很快会出院。告别走的时候，林久明知看不见，却睁大了眼睛想看到点什么，他当然不可能看到程虎同样包着纱布的头颅和左手，那只手被齐根切掉了三根手指，左耳也掉了一大半。他也不可能看到程虎落寞凄凉的背影，更不可能知道程虎也收到了女朋友的信，却是一封分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