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彼得的画室没有开业。这一年他经历了多少灾难,遭受了多少创伤啊!为救师姐圣诞前夜险些冻死山中,随后是心爱的未婚妻亡命天涯,接着半年多的牢狱之灾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来又挨了一枪,差点送了小命。
“好好保重你自己,珍惜你的才能,只要老百姓爱看你的画,你就有报效你的民族的机会。”
这是师娘的开导。现在身体康复了,是该重振自己事业的时候了。
眼前坐着的就是日本军阀东乡的姨太太,艺人小樱桃。
“画家,江城的人都说你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佳话早传到了新京。”樱桃小口开启了,不无挑逗的韵味。
“太太,哪个画家不爱美,何况这美是女人。”彼得应答,希望能激起什么,表现于她的神态中,这当然的肖像画的活性所在。两人沉默片刻。画家复道:
“难怪夫人保持这样青春容颜,唱得悦耳的《后庭花》,想来您的生活定是很优越。”
樱桃沉默片刻柳眉一挑:
“我说亲爱的小彼得鲁沙,你就别跟我撇那文词儿啦。”显然樱桃是知道杜牧那首《泊秦淮》的,画家把她比做不知国耻的商女,她有些恼了。“什么后庭前庭,我和你师娘同龄,她现在正在勾引我那老头子日本人东乡呢。我真不理解你们这些贵族,有的是钱,为啥也像我们这些风尘女子,要投靠一个人。你挎一个百合,她又挂了东乡。那日本胖子狡猾着呐,闹不好真要上演一出《甘露寺》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彼得从未遇过这样伶牙利齿的泼辣货,他也自知失言。后悔自己不该挑起舌战。骨子里还是不尊重人。他羞愧而烦闷地停下笔,愠恼地坐着,心烦意乱,不仅是由于自己出言不当,更是由于她伤及柳芭。难道她和东乡……
樱桃拿眼溜着他。
“大姐,我们今天就画到这吧。”彼得收起画板,喃喃说,“刚才都是我不好。”
“你是说那‘商女不知亡国恨’吗?”说着她慢慢地褪去戏装。“算了,没什么,我是从别人的冷眼中走过来的。毕竟,没有几个江州司马(白居易)能怜惜我辈。”她静静坐着,并不立起。“彼得你就没有想过我曾有过沦落的命运吗?”她缓缓地吟起《琵琶行》: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彼得给她倒杯茶,她端起了杯:
“我们比不得梅(兰芳)老板,日本人请他出山,他蓄须隐退。我们算什么!吃张口饭的,不张口,怎能吃饭?反正唱的都是祖宗传下来的那些东西,汉人爱看,日本人也爱看,那就让他们看吧……”过了一会,她又自嘲地说,“我算什么!不过是个粉头。胖子(东乡)从不尊重我,不给零花钱,出门不派随从,这倒好,自由。”
彼得始终不言,有礼貌地听她诉说。最后,樱桃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双手撘在他肩上:
“彼得,刚才我的话也有些尖刻,你也原谅苦闷的姐姐吧。”
玉坠
次日,樱桃进门来,没有马上入座。她一一掀起帘布,看彼得的画。当她看到那个小男孩时,停住了,在他的前边仔细端详,如玉的故事已像刀子一样刻在她心里,她笑着问彼得:
“你看他像谁?”说着她正面对着画家。
彼得看着暗暗吃了一惊。两个人那诡谲的眼神和小鼻子,微微上挑的小嘴唇,整个表情所显现出那种随遇而安的韧性和玩世不恭的挑战神态,何其相似!难道在这儿又要演一出母子相逢的“圣诞前夜”?
樱桃从胸前解下来一件宝石蓝的小玉坠儿:
“明天孩子来时,你把它戴在孩子胸前,画下来,不是更好看吗?”
然后,她换上戏装坐下来。此时画家发现模特的眼神较之昨日,添了些游移忧郁的目光。画家立刻捕捉了它。
第二天,画家把板儿邀来了。板儿见了那玉坠儿立刻叫道:
“外婆来了?这小东西是她收着的,怕我丢了。叔叔你看这里面有一条红丝。”彼得过来细看。孩子却讶异地说:
“怪了,它怎么变成了黑丝呢?”
下午,彼得把孩子的反应告诉了樱桃。樱桃笑了,淡然。但那眼神中流露出的些微的凄凉,这,逃不过敏感的画家。特别是当他画到她纤纤的玉指时,看到她在轻轻地抖动……
“画家,我有些倦了。”
于是彼得停下来,递给她一杯咖啡。
“那孩子的家人是此地的工人吧?”像是随便的,她问,“看他的穿装,日子很清苦。他还给人擦皮鞋?”她漫不经心地说。
“是的,孩子很苦,也很勤奋,他捡煤核擦皮鞋,啥都干。他家大人我没见过,听孩子说,他有个师父叫李大铲,是个火车司机。”画家专注地修那肖像上的衣纹。他退后几步,眯起眼,“樱花酒吧的娜达莎可能认识他。”说完,彼得有点后悔。他一面在画上著笔一面继续:
“对了,娜达莎偶尔也给我帮忙,明天下午她能来,你的像也要修修细部,你们能碰到。”
“娜达莎我见过,我也是樱花的客人。唉,彼得,你的魅力何在?怎么漂亮的女人都爱围着你转?”
“也包括你吗?”彼得问,一面修画。
樱桃嘻嘻笑,声音极其娇媚,她披着戏装,摇着步,缓缓走过来。双臂环在彼得的颈上:
“彼得,你是我一生最可心的人。”良久,复又低声深沉地说,“你更是我最感激的人。”
眼泪竟然从这个自轻自贱玩世不恭的女人的眼里流了出来。
次日,在彼得精心安排下,樱桃和娜达莎会面了,她们谈话在楼上,彼得在下面清理他的画稿。
后来她们叫了一辆马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