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沧子孙庙原为勐缅俸姓傣族土司母亲罗安人的私人香火院,位于云南省临沧市临翔区凤翔镇章嘎村,始建于清雍正七年(1729年),总占地面积约26000平方米,为道教建筑群。属道教全真随山派,奉祀多神道。内有观稼楼、子孙殿、上院厢房等十个景点。子孙庙是临翔区内惟一保存完好的古建筑群。
我对子孙庙的记忆来自于三十年前。那时是小学生,周五下午学校照例都是安排大扫除,打扫好卫生可以提前放学,于是经常和好朋友在城里瞎逛,子孙庙是我们经常去的一个地方。
那时的子孙庙,窄的门藏在一条悠长破旧的小巷里,如果不是门上面古朴的飞檐,根本不会看到这里有个寺庙。
那时对子孙庙的一个很鲜明的印象就是——花多。
我和梅经常都是在周五放学后到子孙庙。从前门进去,是个小一点的院子,这个院子里除了盛开时弥漫着浓郁香气的花以外,人更多一点。有时候去,庙里的人在做法事,偷偷在外面瞄,看见两排端坐的人都是宝相庄严,口中念念有词,偶尔一下敲磬的声音,都显得那么庄重严肃,让人不敢随便嬉笑。台阶下的香炉,总是插满了许愿人的心思,长长短短,香烟缭绕。这个院子里,有着高大的柏树,更多的是桂花和九里香,开的时候一进门就可以嗅到。桂花是带着点秋天收获喜悦的糖的甜香,九里香是那种开朗到要冲过来拥抱你的那种蜜香,在秋天的傍晚,这两种交缠在一起的香气常常会让我们觉得幸福。
从右侧的小径绕过,看见的是更为宽敞的后院。后院和前院相比,显得有些冷清和凋敝。花草很多却都是长期不经修剪,长得葳蕤而没有章法。两边厢房的台阶前种满凤仙花,一串串粉白鲜艳,水灵灵的。一串红、半枝莲的花很鲜艳,时时都是那样的喜气和热闹。狗尾巴草和铁鞭草从地砖的裂缝争相钻出地面,或在风中腰肢摇曳,或铺开一小片深绿,各成风景。五色梅和紫茉莉各占据了院子的一个角落,伸枝长叶,茂盛得像绿色的小帐篷一般,像小喇叭和小簪子一样的各色花朵从绿叶间探出头来,仿佛一群好奇少女到了热闹的集市上。那些年迈的道姑在黄昏中点燃小小的炉子,一口简单的锅里煮着白粥,在这略显荒凉的院落里,那粥的清香也显得有点落寞。
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后院的观稼楼。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它的名字,只知道是一座木建筑为主的楼,门窗和栏杆都已经褪去颜色,在暮色中巍然挺立,却更加的古朴和神秘。我们悄悄溜上二楼的屋里,偷着敲敲木鱼,看看那些油彩脱落的塑像。更多的时候,我们坐在灰色的栏杆边,闭上眼睛听屋檐角上的风铃叮当叮当,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心事就在这单调的铃声中被敲响。而黄昏就这样,在不经意溜走了一次,又一次。
多少年后我依然记得。
清凉的黄昏里,两个少女推开子孙庙的门,在迎面花香中惊喜地低呼:“啊,好香!”把一院的花都一一看过,悄然登上残破的古楼,在渐渐暗去的楼上,静静地,坐着。
(二)
再次来到子孙庙,是它修葺一新后。
那天无意中路过,看到了子孙庙崭新的大门,有点感慨。想起自己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没有拜访子孙庙了,忍不住就想要去看看。
在台阶下是一个长方形的两层铜香炉,金红色。最底下是香炉,有围栏和八根盘着龙的细柱。一层的香炉插满香烛,二层更多的是装饰,香炉顶盖正中是个细长的葫芦,屋檐一样的围栏四个角上都有龙形的装饰,在阳光下显得金碧辉煌。香炉后面围栏里面是个阴阳八卦图,沿着两边灰色的台阶上去,仰头就可以看见粉饰一新的新大门,黑色牌匾正中三个大字“子孙庙”。新的大门看上去颇有些气势,尤其是在台阶下仰望的时候,更是可以感受到那份庄严和气派。
看着子孙庙崭新的大门,我仿佛是站在一个突然改变了生活境遇的阔亲戚面前,有几分好奇也有几份踌躇,犹豫着,半天不敢进去。
跨过厚厚的门槛,新大门正对着的就是观稼楼,我一下子看到多年未谋面的老朋友。观稼楼已经修缮。柱子都漆成鲜红的,围栏是暗红色的,屋瓦都换成了金色的琉璃瓦,屋檐下也重新彩绘了。高高耸立的观稼楼,多了光鲜的颜色,少了很多残破的气息。不过,当我扶着栏杆远眺,那些渗入木纹的历史痕迹,细细打量还是可以看到。而正午的风中,那些屋檐角上风铃的叮当声,依然是那样的清晰。
观稼楼前的两边厢房门窗都重新油漆过,花格的门、窗子和石头柱脚,却都保留了原来的样子。而最吸引我的,除了开花的紫薇,就是右边厢房前那棵高大的仙人掌。我见过很多仙人掌,像子孙庙这样高大的仙人掌却是第一次见,这棵仙人掌的根部几乎都已经木质化了,远看很像一棵高大的乔木。我不知道这仙人掌应该有几圈年轮,毕竟它的影子在我的记忆里面没有存在过,现在却那样巍峨地矗立在院子一角,宛如一个历经风霜却雄风仍在的将军。原来的院子里铺上了灰色的方砖,多数的花不再肆意生长,都在各式的花盆里面争相绽放。在厢房的回廊下,几个衣着朴素的老人,或者默默洗衣,或者坐在椅子里面晒太阳,或者头挨在一起说着什么,颇为惬意。
穿过侧边的小门,就来到前院。
在前院,柏树依然高大翠绿,而石榴、红豆杉、凤仙花,兰花、月季也一样的青翠茂盛。九里香依然还在,在穿过那么多年的岁月后,我再次到来,花依然开放,还是那样的清香。
坐下细细回想子孙庙里的时光,遇到陈道长。陈道长在庙中已经多年,并四处游学,对道教颇有一些心得,深得城中人敬重。他的儿子如今也跟随他入了门中,勤学苦练门中技能,并在诵读经书中了悟人生。说起现在一些人,小陈道长说:“现在很多人,就是欲望心太重,想要得到的东西太多,太贪,什么都放不下,才有那么多人堕入犯罪的深渊。如果他们能看淡一些,就不会这样了。”他说起自己的父亲,说陈道长因为年迈,曾经须发皆白,后来居然转黑了,他觉得这不仅仅是神迹,还是因为父亲生活淡泊看得开很多事情的缘故。
我想,身在庙中清修其实他也看到并看穿了尘世中的一些东西,他的了悟,又何尝不是我们都应该看清楚的呢?尘世茫茫,如果任何东西都握在手中,笼在怀里,担在肩上,那样我们的人生将会因沉重的负担而堕落。我们应当学会看清人世的舍得与放下,不因物欲烦扰,懂得适时放手。
一颗简单朴素的心,这是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中都应该修炼的。
(三)
又访子孙庙,还是从新修建的门进去。
走上台阶,看见两个老人,一个端坐在圈椅里,另一个洗桶浇花地忙碌着。黄昏的阳光照那个坐着的老人脸上,瘦削白净的脸上闪着一种慈祥的光,让人忍不住想要坐到她的身旁。
我走近,两个老人都微笑着招呼:“来,来坐一下。”我找了个矮凳子坐在一旁,和两个老人拉起家常。聊了一会得知,她们是姐妹。坐在椅子上的是姐姐,已经九十高龄了,十四五岁就到子孙庙。妹妹八十四岁,因为姐姐年迈,腰和眼睛都不行了,她就离开家到庙里照顾姐姐,住在一起。两位老人虽然衣着简朴,但是看上去精神很好,也很健谈。无意中,我说起我的大姑妈,她们居然是相识的,说她很喜欢到庙里“作会”,说她们当年其实都到过我家呢。那个妹妹在仔细端详了我一番后,还肯定地说:“是了,你这么一说,细细看你真是长得和你妈妈很像呢。”这就是小地方的好处吧,你经常会在任何地方遇到你之前未遇到过的熟人,你的家族和父辈他们熟悉到随手拈来都是往事。我一下子觉得,和她们似乎又亲近了几分。
我很好奇老人当初怎么会到子孙庙,忍不住问她。她开始给我讲那些泛黄的故事时,干枯的眼睛突然有了别样的光泽。她说,那个时候,家里兄弟姊妹多的孩子,父母双亡的孤儿或者由寡母独自抚养的孩子,都可以到子孙庙来,庙里给这些孩子供吃供住,还供书(读书),那些家庭困难的孩子来到这里,能吃饱还有伴,都是喜喜欢欢的。在庙里要参加各种劳动,种地可以供庙里吃的蔬菜,学织布卖了布才能换回庙里的油盐。庙里的孩子要学做素斋,还要学习诵经。子孙庙的素菜当年是临沧城里最有名的,城里有钱人家办白事的时候,经常来请庙里的师父去诵经和做素宴,老成一点的师父就带着庙里的半大孩子去,给她们分工做事,能帮着诵经的诵经,能帮着做素菜的做素菜。那个时候,子孙庙可热闹了,“老中青”和小孩都有,人多到时候庙里常住的近百余人。老人的家在临沧城外忙那村,家里有兄弟姐妹五个人,她排行老三。素日里看多了母亲的辛苦,她毅然提出要到庙里来,家里人也没有阻拦。她到庙里来,庙里的道长给她取了道名“张合清”,她就改了妆,穿道服,把头发高高的束起来梳成高发髻。她细声细语道来,我的脑海里忽然出现“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的字样,老人在这寂寞的庙宇中安静度日,物质虽然不太丰富,但是她的脸上恬淡自然的表情告诉我,她的精神干净而富足。老人的哥、姐、弟都先后去世了,留在世上的就是她和最小的妹妹了。妹妹有家庭而且年纪也大了,但是她现在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眼睛不好,腰也不好,遇上连日阴雨的话,自己到院子里上厕所都困难,妹妹就来和她一起住照顾她,已经三四年了。其实,两位老人一个84,一个90,都是该别人照顾的年纪了,姐妹俩在一起,是血脉里面无法割断的温暖联系,是在耄耋之年彼此相濡以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