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乜 阿乜告诉我，她爸妈丁字不识，启蒙开学那天，老师问她名字，她说，我叫阿“咩”。那老师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告知“咩”是羊的叫声，阿乜说她打小就被爸妈这么叫，不改名字。老师笑了笑，沉吟片刻，觑见她长着一双眯缝眼，自作主张给了她一个名――“阿乜”。
阿乜是我的初中同学。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能就读县二中是件了不起的事，尤其是当年县二中所设初一新生仅两个班。阿乜是她那所乡村小学唯一能考上县二中的学生。
入学的那个冬天，异常寒冷。那时县二中的就学条件很差，高中、初中部所有女生都集中在一间废弃的食堂里，八九十人挤在一起，情景不言而喻。因为寒冷，尤其是晚上睡觉，能采用的唯一取暖方式就是抱团取暖。
阿乜睡我下铺，好几个晚上我见她卷缩成一团在床上发抖。我说，阿乜，跟我一起睡吧，阿乜就把仅有的一床旧被褥齐齐整整地铺在我的垫被下。因为床小，尽管一人睡一头，还是得紧紧挨着，第一晚，阿乜说，你的被窝又软又暖和。朦胧中，依稀记得阿乜将我一双冰凉的脚抱得紧紧的。第二晚，阿乜说，你的脚冰凉冰凉的，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我疑惑地摇了摇头，还没等回过神来，她已取了我的桶子和热水壶往外走，边走边说，我帮你去打热水，咱们烫烫脚再睡。
十一二岁的记忆都跟饥饿有关。那个年代经济和物质条件严重缺乏，大多数人家都不给孩子零花钱或多余的粮食。当时学校的住勤伙食是二十七斤米加人民币七块钱。早晨一碗米饭就着一勺红辣酱，中晚餐大致是米饭配一小碟青菜或一瓢南瓜。而我是个幸运儿，妈妈在离学校很近的“铁业社”工作，有固定的经济收入，每月能给我三块钱零花。
学校门口有家粉面店，晚自习前，我都会跑到粉面店吃一碗米豆腐。初时，一个人去，后来阿乜跟着，只是她常常不吃，一边静静地等着，还说等我吃完喝一口汤尝尝味道。
现在回想起那个时候单纯得真是如同一张白纸，而饥饿却像一头巨大的吃人兽，能把人的意识啃食干净。每次吃完，阿乜接过碗，对我眯眼一笑，说，我尝尝。我从来就没有注意过她到底尝没尝，甚至尝过几口，丢下只剩下汤水的碗，一个转身就直奔教室。我就是那样粗枝大叶地与阿乜相处，直到现在，依旧粗枝大叶地活。
住校之前，在家没洗过衣服的我，洗衣这件事是我最难对付的。阿乜说，我帮你洗，但要用你自己的肥皂，我心里嘀咕着她是个小气人。过了几天，阿乜很感慨地说，肥皂真香！我十分诧异，一问，才知道，她洗衣服用的是茶枯（油茶树籽榨过油之后的渣）。我说，你的衣服也用我的肥皂洗吧，阿乜听完，眯缝眼笑得像月亮。
第一个暑假到了，我说，阿乜，我去你家玩好不好？你家不是住在大山里么？我想看看满天的星星布满树林的样子。阿乜迟疑了片刻，才说，行。放假的第一天，我们在“铁业社”玩了一天，捡了许多细小的铁齿轮，阿乜说那些小齿轮他爸爸正需要。第二天，书包里揣着一包用牛皮纸包裹好的白糖（妈妈给的，说是去别人家得带礼物），在妈妈担心的目光中，我第一次离开家过属于自己的暑假。路上，阿乜告诉我，她妈妈是盲人，叮嘱我到她家后千万别动家里的东西。我没心没肺地“哦”了一声，兴高采烈地跟着。
我们大约是上午八九点钟的样子出发的，许是因为我本来就走得慢，又加上第一次离开大人们的看惯，对路上的一草一木兴趣盎然，东瞧瞧西看看，一路走走停停，渐渐地太阳快偏西了，不过，肚子饿了，不自觉地就把手伸进书包，在牛皮纸上抠一个小洞，沾一指糖舔舔，先是一点点，后来觉得很不过瘾，就坐在路边跟阿乜一起大口大口地嚼，已经记不清那包糖是否都被我们吃完了。糖吃得太多，有点发腻，就去溪边喝溪水，饥饿被喂饱后，阿乜指了指前方说，得快点走，天黑之前，一定得翻过前面那座山。
所幸夏天的夜来得迟缓，到家时天还没完全黑下来。远远地可见三间草房静谧于一片桃林。阿乜介绍，中间是她爸妈住，右边是她的，左边是灶房和柴屋。朝门外三四百米处有一口水井，分上下两个泉眼，那井水清澈见底，四周都是大块光滑的石板，显得清幽而干净。阿乜此时顾不得我，一边加快步伐，一边嘴里大声喊：爸爸~妈妈~。我跟着，视线却落在院门外那片桃树上，足足有上百棵，自房屋的东头一直蔓延到屋后的斜坡，正值果实熟透缀满枝头，很惹人眼。
阿乜的妈妈很高兴我的到来，端出一碗水，递上几个桃，说，走了这么远的路，饿坏了吧，先吃几个桃，我马上就给你们做饭。兴许是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疲惫到了极点，草草地吃完饭，才一小会儿，还没等阿乜爸爸回来，我就坐在柴房门前的石凳上睡着了，根本就来不及看树梢上挂满的星星。
阿乜家虽然是草屋，里里外外却非常干净，家具多为简易的竹制品，室内墙面是用混合泥糊过的，光滑平整，一丝不苟。墙上挂着蓑衣、斗笠、镰刀……一切都井然有序，墙角的犁、耙、镐以及各式长柄短柄的锄头也都排列得整整齐齐，像一幅幅精心而刻意制作的实物画。阿乜妈面净清秀，一头乌发光洁齐整，行动一如常人。从走进阿乜家那一刻起，我就把阿乜之前的叮嘱忘得一干二净。所以，第二天上午因我挪了门口一把竹椅，害得阿乜妈栽了个大跟斗。阿乜心疼妈妈责备了我几句，阿乜妈连忙护着我，说没事，没摔疼，还笑话我长得很沉，说前一晚睡得也死沉死沉的，说抱我上床费了大力气，我羞赧地跟着阿乜笑。
阿乜告诉我，她爸在山那边的另一座大山里烧木炭，这个季节正忙着去晾干已找好的用作烧炭的木柴，天刚麻麻亮就出门了，要晚些才能回，说晚上吃饭得等等她爸爸，饿了可以先吃桃。又再三叮嘱我，不要动家里的东西，她家每一样东西都有一个固定位置，地上的一双鞋，墙角的扫帚，井边的水桶，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农具，哪怕是柜上的一只碗或一双筷，她妈都很熟悉，因此，每走一步，一伸手，一探身，都能准确无误地拿到想要的，行动自如，所以平时在家里，外人是看不出她妈眼瞎。我说，你妈妈眼珠儿青幽幽的，虽然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可挺漂亮的，阿乜微微点了点头，也是一脸的疑惑。（大约是到了高中毕业那个学期，我在一本书里得知，阿乜妈那种情况属于青光眼。）
阿乜的妈妈非常疼爱自己的女儿，基本不需要她干农活，因为我的到来，阿乜就越发肆意了，一直陪着我在屋前屋后转悠，肆无忌惮地在桃树林穿梭，任意吃桃果，实在吃不下，就用小刀把桃肉剔下来，放在房前的石板上晒，尔后装进一个陶瓷罐里。阿乜告诉我，她妈妈名叫桃花，她爸爸种一大片桃林都是因为她妈妈，还说，桃花盛开的季节，她家很美。我很羡慕地说，等明年桃花开了我还来。阿乜说，好，一定。
我在阿乜家住了七天，记忆最深刻的是晚饭时分。太阳落在山的那边，雄伟的山脊骨由墨绿转黛青，鸟雀归巢，啁啾渐息。风一泼过来，整片桃林就"刷"的一声晃荡起来，桃果在树枝间跳跃，像一群快乐而顽皮的孩子，偶尔有熟透的桃果被风吹落地，就像某一孩子因为不小心摔在地面上，也不知道摔疼没有，它们又似乎在玩荡秋千，看谁扬得高，不需要裁判，纯粹而干净。渐渐地，蛙声、虫鸣四起。接着，有萤火虫飞舞，穿梭在身前身后，明灭不定，映衬着天上的星子，分不清天上人间。我们每人端一只大碗，喝着稀粥，嚼着干蕨根。借着夜色，阿乜爸满眼温情地看一眼阿乜妈，再看看我们。多年后，当我读到诗人张之选《甘南：拟花儿》里的几行诗句：“端只大碗∕雁挂南天∕活着真好∕妹在人间”，不觉连声叫好，这首诗不就是阿乜爸妈的写真么？艰苦的生活虽然粗糙，但平淡真实，有着满满的幸福。
审核编辑：远牵 精华：韵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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