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村十五里路的古镇逢集,生产队按惯例放了一天假。村里人难得有此幸事,都逢年过节一样前前后后踏上往镇里的路。
大块头、肉头肉脑的大喜也去赶集。不过他不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多数是去凑热闹过精神瘾。他有自己的小算盘,就是趁赶集的机会,美美给自己理个发。
自从部队退伍回来,大喜就变得讲究起来,不光天天早晨要刷牙,黑夜睡觉前要洗脚,而且头顶那块高地的黑色植物,贵贱不让村里那些业余理发师摆弄。一到旺盛期,千方百计也要跑到镇里去,让理发铺里的师傅拾掇成毛碴齐整的板寸头。这样做,小山村里除了他没几个,自然给他带来一种高人一头的优越感。
镇上赶集的人挤挤抗抗,大喜硬从人缝里挤过去,进了理发铺。毕竟逢集,理发的人多,须等。好半天终于轮着他,却不是以前一直给他理发的那位年纪大点的胖师傅,而是一个三十岁不到有点毛手毛脚的年轻师傅,于是就有点犹豫。年轻师傅说你理不理,不理让后边的上。大喜心一横,一屁股墩在椅子上坐踏实了。不理咋的,再来一回跑路不说,还得把半天的工分打了水漂,还指望着它活呢。
师傅给他围裹好,一端详脑袋,眉头拧成了麻花,嘴里惊诧道,你这是啥鸡巴头,沟沟岔岔疙疙瘩瘩的,比上甘岭都难攻。大喜鼻孔里哼哼了一声,也不搭腔。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啥鸡巴头,不但后脑勺有几道深深的肉褶子,头顶还凸凹不平,在部队时就难倒过好多理发的战友。年轻师傅知道光端详不行,更没有把顾客撵出去的道理,终于上了手。一边小心翼翼嘎嚓嘎嚓运动手动式推刀,一边嘟嘟囔囔埋怨,你这是啥鸡巴头,你这是啥鸡巴头。
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好歹收拾完毕。年轻师傅拍拍他肩膀说,好难剃的头,去出钱吧。大喜说,还出钱呀?稀罕,你以为我们开理发铺是学雷锋尽义务呀。大喜说,出钱可以,叫你们领导出来说话。好端端叫我们领导干啥?问问他我这到底是啥鸡巴头。大喜高声大嗓地囔囔起来,非问清他到底是啥鸡巴头,惊得街上赶集的人都伸进头来看,也真把理发铺领导给惊来了。领导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先训年轻师傅怎么可以这样和顾客说话,又满脸堆笑给大喜赔礼道歉,好了好了,是我们的人服务态度有问题,钱我们不要了,你走吧,行吗。大喜依然不依不饶,非让说清他是啥鸡巴头,领导与好几个职工劝的劝,推的推,好不容易才把他打发出来。
大喜没出那几毛钱理发费,在人群里挤着找同村的人,嘴里还在愤愤不平地嘟囔,你们说我这是啥鸡巴头,你们说我这是啥鸡巴头,告诉你们吧,老子这颗头是有尊严的头!
就一个亲爹
村里最幽默的人仁成的爹过世了,孝帽捂了头悲悲切切张罗丧事。
仁成看似迷迷糊糊,话语不多,却是村里的笑星,说话乐死人。他评价人或批驳人多用歇后语,半天才给后半句,还往往带色,听者好一会才玩味过来,大觉精妙之下,有多少人立刻笑翻多少。譬如某人说话做事不地道,他拿眼使劲剜,嘴里慢吞吞说:“光着屁股上吊。”听到的人想立刻知道啥意思,急得抓耳挠腮,他吊足人胃口才撂出了下半句:“死X不要脸了!”有人说话偏执不在理,他又用眼剜:“小闺女尿鞋帮上了。”一伙人急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他才嘣出下半句:“歪了眼了!”伙计里有人好显摆,他劈头给泼一瓢冷水:“四两棉花填了一裤筒”,别人追着问骂他啥了,他一撇嘴角轻蔑地说:“虚X不浅!”有人故意说损话埋汰他,他一副恨之入骨的模样说:“小鸡上绾绳。”被恨的人对他又推又搡问这话咋说,他怒目相向咬牙切齿道:“记(系)死你了!”众人包括被骂者顿时笑成一堆。久而久之,只要仁成说话,旁边的人就做好了笑的准备,仁成也不负众望,总能整出哄堂大笑的效果。
打闹惯的人难免有点不分场合。打发老子这种事,痛断肝肠,长城可摧,哪能和居丧中的孝子开玩笑。可就有人专门要逗逗仁成,看看他在打发老子这种时候还能不能再贫嘴,能不能再把人逗乐了。
发丧这天,几个的男女专门等在了路口,卯足劲要撩逗仁成。眼看送殡队伍过来,孝男孝女白花花一片,哭得撼天动地。男人哭丧,多是拄着哭棍垂着头呜呜咽咽地哭,仁成却是拎着哭棍仰着脸嚎,我的爹呀,我亲亲个爹呀,脸上眼泪像两条小溪哗啦啦往下流,悲痛得眼看不能活了。来到路口,那几个立刻凑过去撩拨他,仁成仁成,咋不说笑了。仁成仁成,原来你还会哭呀,再逗个乐,再逗个乐。仁成依然仰着脸嚎哭,哭声里却夹杂了抗议:“哇……我不哭咋的,我就一个亲亲的爹呀,哇……,谁像你们几个,满月孩子八个人来送长命锁。”身边那几个撵着问,啥意思啥意思。“都是你们的亲爹,哇……”
发丧的,帮忙的,看热闹的,连同挨了骂的,顿时笑得人仰马翻,乱成一锅粥。
寡妇门前
脱下孝装,抹干泪水,来娣再出门的时候,已然是标准的寡妇身份了。
男人病逝时,来娣才三十出头,最成熟的女人模样,胸脯和城里人叫臀的地方像发面般鼓囊囊的,一动弹便颤巍巍抖个不停。加上脸盘不丑,就成了村里花心男人的一个绮梦。于是来娣田头家里的活计,总有人背着媳妇主动帮忙做。来娣生有一男一女,上边还有个病病怏怏的婆婆,负担着实不轻,也乐得有人帮忙。可作为一个年纪轻轻的寡妇,这种光沾了是要冒风险的。这些男人既然是有目的而来,当然见空子就想钻,轻的言语挑逗,重的便动了手脚,有意无意朝她身上碰,或者干脆在胸脯、屁股抓一把。
村西老藤爷俩两条光棍,一个五十多,一个近三十。既然没老婆监管着,色胆更大一些,不但有事没事总往来娣跟前蹭,还死乞白赖求她成全好事。来娣寡妇家家的,上有老下有小,给好脸不是,给孬脸也不是,只好虚与应付,推了一回是一回。岂知光棍只要半张脸,越让着越色胆包天步步紧逼了。村里人也捕风捉影播弄出闲话来,果然寡妇门前是非多。来娣要脸,心里一急,就来了一招狠的。
这天午后老藤又蹭来,抽冷子就说疯话。来娣说你真有心和我?老藤说这还有假。来娣说要是真心我就成全你,只不过家里有老有小的,肯定做不成那事。我看不如这样,今儿黑夜,咱到北坡上的玉茭地里碰面,我拍巴掌,你也拍拍巴掌,免得黑洞洞谁也找不见谁,你看行不?老藤高兴得喊了一声,我的亲娘哎,乐得屁颠颠地走了。
初秋没月亮的黑夜,山坡地里黑咕隆咚,地油子吱儿吱儿吱儿地吵成一团。老藤火急火燎地摸上了北坡玉茭地,拍了几下巴掌,果然听见玉茭地里也拍了几下巴掌,两下里再拍,再应,拍着拍着就凑到了一块,两个黑人影不论三七二十一就搂在了一起,又是啃又是摸。忽然老藤就发现不对劲,对方身上怎么硬梆梆没有一点女人的软和劲呢。就着暗淡的星光一瞅,老藤看清了,哪里是来娣那个寡妇,分明是自己那个二百五儿子,不由用力一推,吼了一声,咋是你个杂种?打着趔趄站稳的儿子也恼恨道,咋是你个老不死!互相一跺脚,呸一声,同时又骂一声:嗨,中了那骚娘们的招了!
人急了啥屎不敢屙
深秋时,庄稼收割,草木枯黄,田野裸露,山山岭岭因卸除了绿装变得瘦骨嶙峋。天气难得地晴好,没一丝风,没一片云,靠南高悬着的太阳斜斜地照着山坳里的梯田,暖意融融。
这时节这种天气,不冷不热,正是下力气干活的好时机,可打石垒堰改造梯田的一伙男劳力却在地道地磨洋工。不是手中的钢钎对不准青石岩层的缝隙,就是砸下来的铁锤有气无力,发出的当然不是着了力的闷声,而是一声声叮铃当啷的空响,行家一听就是藏奸耍滑的勾当。
生产队长老抖自然是行家,于是频频放开嗓门吼叫,下点身道哈,别磨皮蹭痒一后晌弄不起几块石头!一地的人却不予理睬,照旧三国道水浒球长毛短胡扯,手里有气无力地糊弄着。队长嘛,不吼不叫还能干啥,在其位谋其政,喊了叫了,就是尽了职效了力。若论真枪实弹地干却也扯淡,都是装了一肚子的糠菜糊糊,能比别人多供出多少热量来?再说,普通社员也不是好斗的。这不,那个又懒又滑的油狗,又假借屙屎尿尿的名义,频频往上几块地的堰坎下磨蹭。队长老抖火了,迎头把他截住,黑着脸问他去干啥了。油狗答屙屎去了,咋的,管天管地还要管屙屎放屁呀?老抖一虎脸,较起了真,说别给我弄那个咿呼儿嗨,走,看看你屙的屎在哪里?油狗理直气壮说,看就看,莫非屙泡屎还犯了王法不成?老抖气呼呼打前边就走,油狗不得已也跟了过去。嚯,有好戏看了,一伙人都放下手中的家具,从堰坎下探出头朝上一块地的堰坎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