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宗的白皮匠和我不在同一个生产队。我叫他四爹。那个时候，贫困的乡村里没有精巧的皮货，让他的手艺一展风采。每年的冬天，皮匠四爹都被央请了给人家缝皮袄。皮袄是那种西北人惯常御寒的素面朝天的光板，不缝制面子，顶多在白的绵羊皮祅上上个黑山羊皮领子。
　　四爹是个瘦高老头，因为多年从事缝制皮衣的工作，背有点驼，耸起的两肩和他瘦小的头形成一个“山”形的笔架，这是他缝制皮活时的背影。坐下喧谎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脸像刀削过一样，干骨头上包着一层皮，皮肤粗糟，有血丝布在脸上，鼻子异长的高且棱，通观他的脸型有些像西洋男人。他的眼常年烂兮兮的，流出浑浊的泪水。也许是干皮活时被皮毛粉尘侵袭的原故，在缝制皮袄时，他的鼻子总是实实的，极不通畅的样子，这让人感觉他拿着的不是一枚针而是十万八千斤的金箍棒。
　　那时候乡村人特别穷，不是每家每户都能缝得起皮袄，只有经过几年的积攒，有了足够的羊皮才能缝制一领皮衣，能穿一件皮袄的人，象征着某一方面的富有，所以皮匠四爹的活也做得稀稀拉拉。
　　大约七十年代末期，我的表哥在部队服务多年准备提干，他给爹来了一份信，让做一个大衣茬子，感激多年提携他的老首长。爹就请来了四爹，四爹显然很兴奋的样子。这活就不是不平常活了，起码能体现出他高超手艺的一部分。他把熟好的皮一一精心挑选了，然后用一个月形的大铲铲除皮革上的浮油和污垢，铲柄扛在胸脯，每一铲下去皮子就发出一种特别舒服的声音。一层秽物随铲掉落，铲完所有的皮足足用了两天时间，皮板被铲出洁净温柔的白色。下一道工序就是梳毛，四爹用一把棕红的木梳一遍一遍梳理，直到羊毛松散的程度达到制成“箩卜丝”的标准。他用白酒冰糖等材料调配出一种溶液，喷在理好的皮毛上，然后用红柳条一次次地抽打，羊毛就形成了粗细匀称，洁白丝滑的“箩卜丝”造型。寻常的羊皮经过技术处理表现出异常的美丽可爱。四爹缝制的这件皮衣茬子，一进入军营，许多干部都爱不释手，都出钱让表哥捎信订做，陆陆续续又做了几个，后来四爹的眼病犯了，许多活就被回绝了。这样舒适美观的皮活乡村的普通白皮匠连听都没听过。
　　四爹是做过精细皮活的名匠，他的貂皮服饰和虎皮筒子，曾风靡甘凉二州。他最辉煌的时候，马家的车经常把他拉进拉出，马家部队里那些美艳的女人，需要他用精美的皮衣皮饰包装她们的虚荣；那些高级的军官们，需要他用虎皮的大衣来表现自己的淫威。那时候大把大把的银子在四爹手中流进流出，一件件精美绝伦的皮衣从他灵巧的手中走向显贵们的身体。不知道创业容易收成难的四爹，几乎串遍了甘、凉二州的烟街柳巷。马氏政权在摧枯拉朽的人民解放运动中迅速溃败，四爹的钱财也一化而光。新时代的突然到来，让沉湎于财色的白皮匹变得失魂落魄，他蜷缩在凉州城的偏僻小巷里等待客户，所有的民众都投入到了新中国的建设当中，挣大钱的活从此没了。
　　各种新的国有、集体手工业厂坊在古老的凉州城崛起，四爹不敢去，因为他曾是马氏军营里的红人，他怕认识他的人拿他作了斗争的对象。他在一个夜晚背着他的家什回到了老家。家依然很穷，女人像个蔫冬果。蔫冬果已经给他生了四个黄毛蛋蛋，清一色的丫头。认得爹的认不得爹的都睁着黑豆一样眼睛望他。他悔了，悔的肠子都青了。如果他稍微精细一点家怎么能成了这副模样。他勾了头一句话也不说，女人问他咋啦？他说没咋。女人问他发生啥事了？他说啥事也没发生。其实他的心灵深处正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往昔的他和现在的他正在进行着一场残酷的肉搏，据说那次他把牙龈都咬出了血来，只是他把血咽在了肚子里，谁也不知道。
　　许多年后，我在他徒弟的家中见到了他做的一件皮活，那皮货的名子叫“虎抱头”，是一条褥子。一张狗皮在他的精心布局下缝制出虎抱头的样子，非常的精美雅致，狗形栩栩如生，简直就是艺术品。许多年来他的徒弟像珍藏一件宝贝一样，几乎没有用过这块褥子。褥子的镶料是黑白相间的山羊皮，面料是杭锦。同时让我获得的是有关白皮匠四爹的许多鲜为人知的故事。
　　四爹从凉州回来后，就复归为一个农民，他谨小慎微的过着捉襟见衬的日子。幸运的是，他因挥霍尽了所有钱财，家中一贫如洗，划成份时被定为贫农。贫农好过啊！当个贫农就归拢于人民群众的范筹，就免去了许多不该有的麻烦。冬闲时，被人请去做点皮活，皮活是家常的那种，挣钱不多也是个贴补。因为孩子多，日子总是过的紧巴巴的，四爹从不浪费一分钱，他默默的体贴着老婆，藉此来弥补曾经的过失。
　　改革开放没几年，四爹就走完了他的一生。学会了皮活制作的儿子是个极灵光的人，他到南方学来了新的皮革工艺在城里开了个厂子做皮夹克、皮鞋，成了小县城最著名的企业家，这是四爹始料不及的。四爹一针一线的缝缀，没能缝出一个囫囵的生活，儿子乘车住楼钱大把大把赚进花出，幸福一直绕着他转圈。时也？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