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本家大哥是突发心梗去世的,大嫂却不愿意随在外工作的两个孩子到城里活人,宁愿一个人守着一个院子,最多也是去出门的闺女家小住几日。清明上坟回到村里,我专门去看大嫂,和她说起现在的文化人,都很怀念过去农村的味道。大嫂嘴里嘁了一声说,怀念个屁,他们是阎王不嫌鬼受,见不得穷人过年。以前吃得是啥,现在吃得是啥?那会春天的粪秋天的粮,都是人一担子一担子挑,现在三轮车嘣嘣嘣一响,万事大吉。那会不管多远的路,都是一步步去,再一步步走回来,现在抬腿就是车,最少也是摩托车、三轮车驮着跑。还有穿的戴的,以前都是女人们一针一线缝,现在的年轻女人,连顶针是啥都认不得了,从头到脚都是买着穿。你们这些文化人,连屎香屁臭都不知道了,莫非书都念到驴肚里去了?我对大嫂说,现在的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也让人担心。大嫂说放心吧,不管到啥时候,不会没有了农民。有坐轿的,就有抬轿的,有吃粮的,就有种田的。中国有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农民不会绝了种。
大嫂也有深深的忧虑,担心那些进城的人很难与城里人合不了拍。她说她分别在北京、太原的两个儿子家住,门对门的邻居硬是不认识,互不来往。孩子、媳妇上班小孙子上学走后,留下她一个人在家,活像被关在鸟笼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闷死个人。好不容易等他们回来,一激动,说话和在村里一样高声大嗓,像和谁吵架,惹得儿媳妇捂着嘴吃吃吃笑。吃饭时嘴不由就吧唧吧唧响,小孙子几次提醒,可注意着注意着,不一会嘴又吧唧吧唧响,她觉得不这样吃不出香味来,小孙子指着她咯咯咯笑得倒不上气来。她想小孙子提醒她的话一准是儿媳妇教的,怪不好意思。双休日好不容易跟孩子去趟街,车来车往人流挤挤弄得她顾了前顾不了后,有两回几乎就让车撞了。要命的是,她想的做的,和儿子儿媳妇格格不入,弄得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抬手动脚都不是地方。反正她觉得,在城市里“把捉”得慌,怎么也没有在村里活得舒展,于是不管儿子儿媳和小孙子如何阻拦,毫无商量余地地返回村来。
大嫂每端起饭碗,就到邻居聚集的树荫下或某家人院子里,边吧唧着嘴嚼饭,边和人云天驾雾地喧,活得很恣意。我一下想起村里流行的“四大”系列中的“四大宽松”:“穿破鞋,赶末会,漫地出恭独床睡。”宽松,自由,野性,不受拘迫,是村里人普遍心理与行为惯性。他们是一棵棵会行走的老黑松,可是能真正走出村子,融入城市吗?
六
正和大嫂说着话,黑妞傻呵呵撞进来,没头没脑地说,有人要买走老松树,老松树呜呜地哭,说它不想走,真的是,真的是。我和大嫂都傻了,赶忙出大门外朝“老向阳”望去,果然见两个城里模样的人,在老黑松下转悠,还用照相机嘎嚓嘎嚓拍了好多照片。
后来听说,这两个人找到村干部,张口就开出二十万元价,想买走老黑松,说是要整株移植到大城市的公园里去。得知消息的村民们众口一词反对,说老黑松是村里的风水树,卖掉会坏了村里风水,给万两黄金也不能卖。干部们却为那诱人的二十万犯着迟疑。二十万,对一个小山村来说,诱惑力太大了,而且还可以抬价,挤一挤,多卖十万八万也有可能。乡政府领导很及时地打来电话,让村干部们好好考虑考虑,卖掉老黑松既可以使村里得到一笔可观收入,还可以为美化城市做贡献。干部们更加心旌摇动。
我惊愕不已,老黑松竟然也有了进城的机会!如果真的把老黑松卖掉,从山坡整株起出的难度有多大?从乡村运进城市的道路有多长?进入城市后成活的几率有多高?即使成活了,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植入城市的土壤?
后来,老黑松真的被连根挖起,被载重平板车拉走了。那是一项说得上艰巨的工程。树有多大顶,就有多大根,为了全根全须带根块挖起,挖掘机围着老黑松挖了很深的壕沟,还采用了“无声爆破”技术,把一层层的石头爆开。听说挖树时,老黑松浑身淌出黄旺旺亮晶晶的松油,那一定是它无声痛哭流下的眼泪。老黑松巨大的根部包裹块挖出后,又被厚厚打了包。挖树的人说,他们这是无伤害移植,运回城里栽好后,还会采取输营养液等技术,准定能栽活。这话我信,可到底能不能做到“无伤害”,鬼才知道,不是说人挪活树挪死,一方水土一方人吗?可一切担心都已无用,老黑松已打上城市标签被买走了,被起重机吊到平板车上,慢悠悠拉出了村,彻底走出了村民们的视线。
我的村庄从此没有了老黑松,没有了神。失去了老黑松的“老向阳”空荡荡的,村人心里一下觉得没有了依靠。
忽然又有消息传来,运载老黑松的汽车在半路一拐弯处翻了车,老黑松被甩下深沟,根部包块破碎,树冠的枝杈也大多折断。老黑松生于土,命在根,树梢也不是光用来让人观赏的,这一下,准定活不成了。
老黑松既进不了城,也再不能返回它的故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