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经常在小丰镇的街道上见到王燕的母亲。

　　在我的记忆中，似乎随父母迁居到小丰镇以后，第一次见到王燕的母亲时，她便是头发花白面容苍老憔悴的模样。但后来却听大人们说，她只是因为受了刺激得了疯病才变成那副样子的，实际年龄并不很大。

　　这一点我是相信的，毕竟那时王燕与我一样，都是小丰镇小学的学生，与我大概同龄，所以我想她的母亲就算是年龄偏大，但也应该不会比我的母亲大太多吧？

　　王燕的母亲是小丰镇的清洁工，她每日的工作便是拿着一只大扫把清扫街道。因为有疯病神智不太正常，所以她总是一脸悲愤的模样，嘴里总是骂骂咧咧的骂着我听不懂的脏话——那模样的确是有点儿吓人，加上好友方文又总是神神秘秘的告诉我她是要抓小孩的，所以一开始我对她很是惧怕，以至于每当遇到了，都会赶紧绕道走，生怕自己被她看见。

　　在那时候的小丰镇上，惧怕王燕母亲的小学生不仅仅只有我和方文，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小学生都怕她。因为这莫名的惧怕，小学校里几乎没有人愿意和王燕做朋友。所以，身材瘦瘦的、穿着总是破旧的王燕总是被疏离孤立的，但也没有人敢欺负她，毕竟她还有一位令人畏惧的母亲。

　　只是，尽管我们能疏离、能孤立王燕，能不与她做朋友，但我们却无法忽略她的存在，毕竟她实在是太优秀了。

　　她的成绩，总是在学校里名列前茅，不仅如此，她的字还写得十分漂亮。因此，老师们对她总是赞不绝口，经常会要求小学生们、特别是淘气顽皮的小学生们多向王燕学习。

　　我和方文便属于那种淘气顽皮的学生，因此我们没少挨老师批评。老师经常会这样批评我们说：“你们怎么就不向王燕同学多看齐呢？她在家里那么困难的情况下都那么努力——你们的家庭条件可比她好多了，怎么就不愿意好好学习呢？”

　　每次挨过这样的批评过后，方文都会很不服气的对我说：“她有啥了不起啊！成绩再好她妈妈也只是扫大街的疯子而已！一个要抓小孩的疯子而已！”

　　如是次数多了，我渐渐有了些疑惑，于是有一次便这样问方文：“可是怎么没见她妈妈把她抓走呢？她也是小孩子啊！”

　　方文很鄙视的对我说道：“你笨啊！大老虎那么厉害都不会吃小老虎呢，她妈妈怎么会害她？”

　　我似懂非懂得接着问道：“可是……可是……我也没见谁真的被她妈妈抓走啊？”

　　方文缩了缩脖子带着惧意说道：“啧啧……我听说她妈妈都是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才抓小孩的……抓了马上就吃了，所以别人根本看不到……你想想看，你被她抓了，一瞬间就彻底消失了，然后谁都找不到你谁都记不得你……”

　　“啊！”听方文这样说，我的脊背顿时一凉：“真的么……这也太可怕了吧！”

　　方文说：“当然是真的啊！我们是朋友，还会骗你么！总之以后要更小心点，不然什么时候被吃掉了自己都不知道！”

　　于是我也缩了缩脖子，对王燕母亲的惧怕不由得更深了……同时，我们也都忘记了老师说的、要我们多向王燕学习的话。

　　就这样我和方文一起、和更多的人一样一如既往的躲着王燕的母亲，疏离孤立着王燕。

　　王燕和她的母亲一起住在小学校斜对面的米粉店后面的老房子里——我从来没见过王燕的父亲，听大人们说，王燕的父亲原是镇医院里的医生，而她的母亲原是医院里的护士，当年她母亲还是医院里的一枝花，远近闻名的大美人……

　　每当提及王燕母亲的往事，大人们都总免不了一番唏嘘感叹，似乎对王燕她们很是同情，但转头又总会恐吓小孩子们说：“放学早点回家！不听话是吧！不听话总要被那疯婆子抓去吃了嘛！”

　　但我真没见过王燕的母亲吃小孩，我只见过她和王燕一起吃米粉。

　　小丰镇最常见的早餐大概便是米粉了——米粉先用凉水泡开，要吃的时候，抓起来放在笊篱中，在开水里烫几秒钟便装进碗里，最后浇上预制的汤料便可食用了。相比其它类型的早餐，米粉的主要特点便是成碗速度快、味道鲜香、耐饿、价格便宜——那时候只要小碗一元，中碗一元五，大碗两元。

　　小学时，我每日的早餐大概有八九成都是米粉，我一般就在王燕家前面的米粉店吃，因为那家米粉店离学校最近。

　　那一日清晨，我要了一份中碗，坐在店里正准备吃，却看到王燕的母亲带着她一起走进店里。

　　一看到她们，我便惧怕起来，但因为米粉刚上桌还没吃所以舍不得走，便只能忐忑不安的埋头不去看她们，一边大口将滚烫的米粉往嘴里塞一边小心翼翼的提防着，心想只要王燕她妈妈一旦有什么动作，我便立即逃跑……

　　幸运的是，那时候王燕的母亲看起来一切正常，不像要抓小孩的样子，她甚至根本就没注意到我。再说米粉店里有老板、还有另外几位成年的客人——在被滚烫的米粉烫疼了嘴之后我才意识到，如果王燕的母亲要对我做什么，别的大人不可能看不到的，所以……我应该不用担心什么才对吧？

　　于是我便放慢了吃米粉的速度，鼓起勇气抬头偷偷瞄了王燕她母亲一眼。她母亲依然没注意我，我却看到她付了一块五毛钱为王燕买了一碗中碗的米粉。

　　然后，王燕端着那碗米粉和她母亲一起坐到我旁边的桌子上。

　　太可怕了……离我太近了！我想哭，但我却被吓到连哭都给忘了；我想跑，但要跑出米粉店我就必须从她们那张桌子前面经过——我怎么敢？

　　不呼吸，不说话，不能动……老巫婆你看不到我……老巫婆你看不到我……

　　“妈。”我听到王燕在对她母亲说话：“我再去那个碗来，你也吃点嘛！”

　　“不需要！”王燕的母亲说：“汤太油了，我吃不下——你过生日你就吃好点嘛，你看还有牛肉嘞！”

　　一元五一碗的中碗米粉，配牛肉汤料，确是有两三块小小的牛肉的。

　　王燕说：“妈你等到，我去拿碗，这么多，我吃不完。”

　　我扭头偷偷看了一眼，王燕已经起身去拿空碗了，她母亲望着桌子上那碗米粉，表情怔怔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没过一会，王燕端了一碗米粉回来，对她母亲说：“妈，老板送了我们一碗，你吃嘛，这下我们一人都有一碗了。”

　　这时候围着围裙的米粉店老板手里掐着烟走过来，对王燕的母亲说：“吃嘛！我送的，不要钱。”

　　“啊！哈哈！”王燕的母亲立即笑起来，抓起筷子便开始大口大口的吃米粉，一边吃一边对米粉店老板口齿不清的说：“谢谢！谢谢！好吃！真……好吃！”

　　但米粉店老板却没再理她，转身站到店门口抽烟去了。

　　王燕没做声，只是小口小口的吃她那碗米粉——我突然觉得王燕她母亲似乎……好像……应该并没有传说的那么可怕，毕竟，她是和我一样喜欢吃米粉的，既然喜欢吃米粉，那么怎么可能还会喜欢吃小孩子呢？而且，看米粉店老板对她的态度，似乎其他的大人们也没真把她当做是吃人的老巫婆吧？

　　几天之后，语文课上，老师为我们念了一篇作文，要我们当作范文学习。

　　作文是王燕写的。

　　在作文里，王燕记述了在她生日时，她母亲带她去吃米粉的事情。

　　王燕在作文里说，那天，她母亲出乎意料的正常，没有发病，她非常高兴。还有，因为米粉店老板送了她们一碗米粉，她很感动，所以她会更加努力的学习，以后一定要好好感谢那位老板……

　　作文还没念完，老师自己就先哽咽了，受老师的情绪感染，学生们的眼圈儿也跟着红起来，到最后很多人都很干脆的哭了。

　　方文没哭，只是鼻涕比以往多了很多，他吸溜着鼻涕一脸鄙视一脸不服的对我说：“你说这有啥好感动的？真是的！要是我爸妈在我过生日的时候只给我一碗米粉，我才不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