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下实在和天上炸出个闪电一样,难怪岩生师兄也猝不及防啊。”终而,黝黑少年频频点头,俯瞧向菅草轻笑,“我能和‘少剑魔’这般比试一回,倒也不虚此生了。”
那日人隙间,左隐只得一窥菅草幽蓝背影,喝彩惊叹声下,天光灼灼亮,金线般勾上那影,影儿瞬然高大了。
连天光都更眷顾着高手,况是人呢。
人堆暗影下,左隐想着,不自觉紧捏起拳来。
【五】
“还记得‘剑魔’之子菅草吗?当日和他交手,我以为最绝之处,并非众人所赞最后一击,而是以先那接招手法,他并未用全劲死握紧剑柄,反像团棉絮让人不知所措。”
秋分锻刀时节,风正凉,柳田垂下剑望着明澈月色沉吟。
“是啊,他了不得呢。”左隐垂头闷声应道。
柳田猛然转目朝着左隐,眸似秋水锻过,又道:“方才和你一比试,又令我想起了那日,你的剑势有些想他,也让我如打在团棉絮上不知所措了。”
“哎,只是手劲不足握剑不稳,何必取笑我?”左隐摇头。
“方才却是你胜了我一回,左隐。”
柳田嗓音清清,如涨满的河水爽利泻来,其中不见心绪漂浮,唯有方才交手情形如明晰倒影,令左隐又忆起方才险胜师兄那一招,止不住跃然笑起来,极狭长的凤眼悠然扬起,如月下樱瓣,直惹得柳田一时酒醉般发怔。
“师兄?”
一声问下,柳田方回神,笑问着:“又扫地又习剑,一定饿了吧?”,便丢下竹剑猫身从石山后捧来一藤盒,盒开,只见糯米团子婴孩粉拳一般大,静躺盒中,生着玉一样的光,盈盈裹着深褐红豆,豆粒明晰,仿佛连着香气一同呼之欲出,令外皮愈似轻触即破,瞬时勾得左隐饥肠辘辘,只觉舌与齿已如临战勇士胸中之血那般不安分了,幸而并未自相内斗而咬上舌。
“慢点吃。”
柳田话方落,才见此番提醒颇为多余了,只见藤盒已空。
“这只够塞牙。”左隐拭唇,口中余香爬上笑间。
柳田将盒丢回草丛,随口道:“多些糖更好添气力。”
“好!果然气力全回来了,咱们再比试一回。”
喝声风起,剑影错动,如二龙弹跃互戏,松涛刮来,一龙直俯冲下,骤然,万物一顿。
“师兄,没事吧?”
柳田额角淌血,夜色里,伤痕难见深浅,唯见一行血突突地直划过眼角。
“用劲太快,没想……”
“你又胜了,”柳田点头,口吻听来寻常,“那一招确实快了不少。”
松涛静下,左隐摩上竹剑,剑轻得好似化作股笑意浮上眉角。
柳田亦是淡淡扬起笑来,许是额角一行血,望去几分涩然,他拾起双剑,背过身间自言着:“一生敌手,莫过于执念于不能。”
“师兄说什么?”左隐凑过身去问。
柳田摇头:“不早了,今晚就此为止吧。”
【六】
院中枫已深红,红似岩生师兄额上浸满汗的巾子。
风清冽如剑气溜出了鞘,自发顶呼呼劈过。
左隐手抓扫帚,扫帚如利剑,刺闪之间,眼前松枝飒飒惊响,好似个对手步伐渐乱,哧哧喘起气来,左隐趁此间向左一刺,手中剑化作道雷劈,生生劈上对方腰腹,对手沉闷一声倒下。忽而天开电闪,剑刃龙吟起,迎向自天而下的令几名劲装高手,其中有岩生、柳田,还有师父,左隐闲吞唾沫,举剑斜斜一划,剑气凌空下,但见师父满胡须讶异扑来,转瞬低眉面红。岩生大喝挥剑,不巧撞上左隐松松一挡,浓眉下,面如土色。
“哎哎。”
此时,身后人声惊得左隐酒醒般一个激灵,忙垂下扫帚来,转身才见大师兄岩生带剑背影匆匆提步离去,剑是真剑,剑上所映秋阳也是灼灼。
“等着瞧,等我再胜了柳田师兄五回来找你比试。”左隐自言着,笑如剑生光。
只是当日,那笑又于屋侧廊旁枯落下了。
“这些天我看你每夜和那扫地的家伙比划着剑,呵,每和他一块儿,你分明剑还没到位就软下手不使劲了。”
左隐忙忙埋头扫遍后院,经过屋侧,不意间便听有隐隐人声传来,一时再抬不起步子了。
此时,只听柳田问声似的叹息:“师兄都看到了?”
“我是偶然出来解手听到些剑响,浑身来了劲,才循着剑声看见了你们俩,可不是有意偷瞧的啊,”岩生嗓音原是浑厚,透过薄门越发振耳,“不过真有意思,柳田你素来上劈可是后劲十足令我岩生也服了呢,接招更是迅速,可是,一到他跟前啊,就换了个人一样。”
“我也是看他天赋不足还勉强苦拼,够可怜了,才想着让他几回,若不然,恐怕他这辈子都尝不见胜的滋味了。”柳田话音渐见陌生,午后之阳好如金针刺下。
“这样好心只会害了他,日后,若是他走出去真当自个儿剑术有那么回事了,岂不危险?这样假胜,只是毒药罢了,我看还不如令他死了这心去好好扫地呢……”
左隐只见薄门透亮,正透出万道嘲弄眼色,似乎早盼待着某一出滑稽好戏了。
他紧抓起拳,扫帚重重摔向了草间,却是无声。
“谁敢说我无法尝见胜的滋味?”
当夜月升,柳田依旧持剑绕往石山前,却空不见人。
“左隐,出来。”
柳田长唤一声,风催得树摇,地上叶影破碎支离,直到细碎鸡鸣唤来又一个清晨,柳田打理起被铺,方见褥下半张字条泛着露湿,墨迹笔笔枯干,字迹缭乱写道:
小别一时,各处勤勉修习。
来年二月十三亥时玉新桥上再决高下,切莫怜恤相让。
“你们可知道?剑魔‘颜九’师父离世了。”未待合上字条,边旁忽而一句低声,勾得柳田抬头,“什么?”
只见黝黑少年一脸玄秘之色,眨眼:“我昨夜偷听到,‘剑魔’好像是泡澡间给暗杀了,哎呀呀,这死相也真……”
无数阵风起又止,院中叶落渐繁,无人及时扫去,便不时堆起枯叶冢来。
师父摇头无奈,只得另立新规,令众人一日一回轮流清扫,每日习剑以先,他不再提越王勾践大名了,改而背手训起来:“万物如剑,扫地时腕间气力运转变换,与拿剑酷似,切莫轻看了,有一僧人曾经……”
众人纷纷垂头瞌睡,雷打不动。
终至叶落息止,头一缕雪旋旋而下的那日清晨,师父领了菅草来。
一时不见,少年身量张开些许了,雪白外衣望去更是利落鲜明。
头顶云间,倏忽一抹孤鹰之影,离弦之箭般直直掠过,生映着上少年浅色眸中,眸中神思更长了近十岁。
“今后麻烦诸位了。”
【七】
石上剑影淡,撩得月华愈冷。
“是颜九的路数?”柳田踏着地上落叶痕,不禁压低了出气声。
只见剑势更轻,如风过处凌空结起了霜花,一呼即散。
倏忽,松针霜落,风旋来,柳田正要回屋,却见剑影一顿。
“是柳田师兄?”
菅草稚声一问,柳田便迈步前去,啧啧赞道:“好麻利的剑势,真得‘剑魔’真传,实在佩服。”
“哪里?”菅草抿唇,此时近瞧去,才见他额发簇簇贴上鬓边,鼻尖微汗隐隐生亮了。
天上一弯月如笑弯起的眼眸,隔了霜雾,远远如隔去几世。
柳田清嗓缓声:“今日那事,岩生他也是一时无心犯了规,你别放心上。”
菅草闻言,猛地别过视线紧盯上微湿木剑,沉声:“以后若拿了真剑与敌手交锋,对方就是倒下了,下一刻随时会又会趁你收剑的当儿突然跳起来朝你挥上一剑,到那时,决不光是挑断头上根发绳了。”
柳田一时不知何以应答,便点头摸颌,转而笑问:“练了这么久,一定饿了吧?我这儿偷藏了栗子糕……”
“又是岩生从那地方带来了?”菅草背过面,话音陡然泛起阵闷。
柳田强抿起笑,一时不应,只见寒雾渐浓,笼得月色似坠入水中般,朦朦白光拂遍眼前少年侧影,少年菅草撇起唇角倔然道:“我不是梅次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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