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我都无端地走进临海的一座农家院落,只是院子里始终没有人居住。院当中有一小块菜地,菜蔬有豆角、韭菜、和萝卜,再往正前方,是一茸两开间的屋舍,里面陈设十分简单,正屋里一桌、一椅、一壶、墙角码放几卷书,侧屋一矮塌,一薄被,屋后几只洁白温顺的绵羊低头吃草,再后就是茫茫无际的蔚蓝色的大海了。这个地方每次都是我一个人来的,我想知道房屋的主人是谁,可是坐在屋中左等右等始终不见主人回来的迹象。于是我随便翻了翻他屋角堆放的那些书。我翻出了一卷手写的《腾王阁序》认真读下去,当看到“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心中不禁砰然一动,继续往下,到“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不禁悲从中来,鼻子一酸,我听到一串悲笑“哼哼,哼哼哼哼”,我怀疑这笑声发自我口,接下来是“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锺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用劲一拍桌子,随口便出“海内存知己,天崖若比邻”,最后看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于是反复玩味念叨起“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一种巨大的力量从书中出来生生落在我的头顶上,压得我几乎我站立不稳,我一手扶了桌子,脑子里清醒了几分,静了一静后,往下一看署名:王勃!我心里一喜:“哈,原来这是你的家呀,你怎么跑这里来了,都说你早在一千三多年前就在探亲途中一时想不开跳海自杀了,死时还是一毛头小子,原来你却藏在这里过着神仙似的生活。”突然听到门外我们的导游大声喊着:“快点,汽车还等着哪!”于是我匆匆从王勃的家里出来,一边走一边回头对着那座农家院落说:“王勃老弟,你可要等我啊,我明天还要来。”
果然,第二天我就又去了,甚至第三天第四天也去了,相同的情景不断重复。这是我旅游结束后回到家中,夜夜都重复着的一个梦境。我很奇怪,为何这个梦境不断地重复,而且一早醒来后,我心里便纠缠着深深的失落和忧伤,这只不过是一个十分离奇的梦,我为什么梦醒以后又这么失落和忧伤呢?我不得不开始思索:这次旅游的意义、我与王勃的关系。
我,一个曾经做过八年的教师,一心幻想在教育岗位上达到桃李满天下的境地,以此活出自己的尊严活出生命的价值。以刚毕业时的勃勃生气,虎虎牛劲,也坚信只要努力,无论是什么条件和环境,一样会出成绩。时间一年一年过去了,学生一届又一届毕业了。有时也以一代才俊千载不朽的屈子的学生尚且是桃李不见尽见莠苇何况我辈做自我安慰。然而终不免对徒然耗尽热情精力,形容憔悴,心神疲惫,从满胸膛信心到一肚子怀疑到连腿脖子都抽筋的彻底否定而茫然长叹。既然方向已错,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南辕北辙,结果与自己的初衷越来越远。也不断劝勉自己,既然选择在一个落后偏僻地方教书,甘于奉献乐于牺牲,永远不要把自己当成救世主,更不要把自己当作一颗珍珠,要习惯寂寞,才能知足常乐。可是八年的经历首先认清了自己天生就不是一个教书的好料,也没有习惯寂寞的定力,更不习惯为人师表的做作。自我劝勉了半天,心里的那只不安分的小兔子跳出来伸长舌头给自己一个鬼脸。
于是再转行公务员,不想再以三尺讲台,靠卖嘴皮子就自认为是白衣卿相自欺。再说这八年说了很多的废话,自己也觉得累了虚了,甚至于连说话都厌恶了,与其曲高和寡不如保持沉默,幻想踏踏实实做一些具体的工作以托付轻飘飘的生命,让生命为不再承受之重也不要让生命负载之轻,让生命成为一棵实实在在的石子或者小草。与俗人一起俗,与世人一道沉沦。
又是四五年过去了,辗转于几个单位,做遍了机关上永无尽头的具体事务,阅尽了机关单位种种脸面,参悟出机关单位的机关玄机,也想与他们一样活得轻松自在,得出的结论是,我这个人也不是在机关混的料,因为我的清高,我既俗不起来,也沉沦不下去,更看不惯机关工作中的那种没有生命,没有尊严,甚至连基本的人性都不会存在工作性质,这里只有铁的秩序和严格的排名,在铁的秩序和排名下,除了权力和利益的或明或暗的激烈角逐,属于人的东西,属于生命的东西一概无存。几年的职场生涯使我的心里对自己赖以生存的饭碗生出无尽的轻蔑和无尽的悲哀。人的一生啊,完全交给虚名和物欲而至死不觉。这就是如今官场职场的真实写照,我明白我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活人的坟场上的唯一清醒者,只能念天地之悠悠,却不能独怆然而泣下。因为这里不需要感慨,要时时为生存而斗争着,一不小心要么被滚滚浊流吞没要么就被倾轧得无以立足。既不能为人师表,又不能与世沉浮,呵呵,天生我才都无用啊,是真正的百无一用的书生。我认清自己是一个清醒的零余者,一个清高的混世者。但这终非我所愿,我还抱着挣脱的幻想。
在十几年的浮萍似的追寻之后,有一个时期曾把生命的取向定位于:干脆做一个以文字为归宿,痛也文字,乐也文字。我之所以不说文学,一是文学被人说得用得太滥,有好多附庸文学的下流之辈混在其中,糟蹋着本来已不成样子的文学,倒是文字平和质朴真诚些;二是文学自有文学的门槛,有其特有的规矩,我则属于一个太任意任情的人,职场官场的浅见的规矩尚难遵从,何况遵从一些本该无边际的文学呢。我自愿做一个方外之人,借文字以抒胸中块磊,借文学营造另一番精神世界。我所营造的这个世界要是足够大,可以容纳更多的人过来看看,“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锺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可惜我空有许多雅志,周围世界中竟无一知己之人。我明白一个没有朋友的人要么是太可耻要么就是太清高,我既不可耻也不清高,缘何没有一二知己朋友呢?我只能归疚于自己修为不够,是属于低不就高不着的那一类。没有知己朋友可以倾诉、误情,于对世事无尽的厌恶中,就自己找个事物自我误悦,因此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有那么的人疯狂自恋着的原因了。我承认这有几乎算是一种自欺,可是当在现实的环境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时,心里的恐慌和对现实的虚幻感那才是最致命的东西,与其浑浑厄厄地做一世的没有大痛亦无大乐的俗人倒不如生活在自己营造的精神城堡中,做自己灵魂的主人。
于是打内心我做好了准备,每年八月份是我的休假期,今年得一定好好抓住这个休假,把自己彻底与世隔绝,锁上房门,拉紧窗帘,拔去电话线,关上手机,以闭关的形式搞一次真正的文字之旅。能毫无干扰地从一个又一个文字中摸爬前行,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不断地苦苦叩问,我就不信找不到那扇通向自救通向光明的窄门。
可是妻的单位正在这个时候组织了全院的旅游,借此时机,女儿的外爷外奶也要前往北京探望长年在外工作的儿子,因妻身体突然不适,无论是机会还是责任都落在我的身上。计划被现实又一次打乱了。于是这次旅游成了我的义务也成了负担。
在这一种状态下出行,心里对无论多么精彩的外部世界自然处于一种隔绝的状态,又不巧,火车上只睡了一晚就着了风热感冒,口里好几处地方起了燎泡,便苦笑着这次旅行也必然要成为我的受难之行。果不其然,旅行社十几天密不透风的行程安排,身体得不到片刻的休息,到哪里去都是身体飘摇精神恍惚,强撑着还要照顾幼女,还不能在其它团员面前表露出痛苦来,该笑就笑,该说就说,起码也得给妻子撑个面子。终于结束了行程,回来后,精神一放松,身体突然高烧起来,便再也爬不起来,静静躺在床上休息几日后,感觉才好了些。紧张的工作就又开始了。
奇怪的是旅途中那么多美丽奇特的景物全因身体和心理的原因,如同在电视上观看一般平常又平淡。却不曾想到回来后并没有像电视上的虚像看过了就没有了,那些美丽的情景全部一一幻化做去探访王勃故居的影像在我梦中一一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