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有很多空闲的时候，我就会渴望很多书，它们被我冷落多时，几乎都不认识它们了。那些书，卷角的，没卷角的；封面光鲜的，或者有污迹的；面熟的，或者买了忘了去看的陌生的，我当初为何要买这本这会儿没兴趣看到书？这十二月的冬天，在冷空气里，翻开这本书，是多么寂寞的事情。
　　天寒地冻，我的想象力似乎也凝住了。我不能回忆起夏天的一只飞蛾，因为我此刻就像一只行动缓慢的大蜥蜴。不能唤起想象力的书都不算好书。有些书是给蜥蜴看的，最好的书是献给最漂亮的蝴蝶看的。蝴蝶的羽翼是放射无穷联想之萤光的灵魂的核心。谁的灵魂曾是带着露珠的花瓣，在晨光中轻盈闪动，在正午的冬日阳光下，幻变为一只彩蝶，沿着青青的水草，那些白色的种籽，像旋风中飞腾而去的雪片，这冷蝶的舞姿，在南国的暖冬里，并不难见。
　　写作是娱乐，如果你的生命只剩下这点子事儿。不管值不值得，文字的长弦短弦，调好了音就径直扯过来，拉过去；你喜欢什么样的旋律，就让它发出那样的声音。争取一种与世界融为一体的感觉，那时的回忆是一种交响，你的琴弦拉动在质朴的感觉中，你拉动母亲的微笑，或者父亲的幽默，兄弟们遥不可及的，往上伸出的生活的表面，那些蝴蝶停歇在带着阳光暖意的墙壁上，作势欲飞，而闪动着神秘的翅膀，这时你停止了飞动，朝空中的云望了望。
　　你想像自己是一只由千百只蝴蝶组成的大蝴蝶，静静地滑翔在一条狭小的街巷上准备降落。那只伏在巷口的小白狗的两只眼睛里有你的形象。这时，你的身体突然分解了，像风吹乱的树叶一样，你消失在空中，仿佛你对眼前的事物立刻生发千百种奇妙的兴趣，而摆脱了意识的统一的调调，像雪花一样溶解在房屋的各处，围墙的内外。
　　夜色越浓，我越是喜欢走深而黑的窄巷。那时，我的身体能感觉到一种漂浮。那些从身旁黑乎乎闪过的房子，狭小房门里黯淡的穷苦的灯光，多么地坚韧。这和通街明亮的灯火，那种敞开的空虚，有一种不忍心的对比和忧伤的苦闷。我喜欢的黑色，有一种浓稠的愁闷。路面的污迹，使我提心吊胆，如果我也漫不经心，我就不必打键盘上的符号了。
　　没有一个人的感觉会局限在区区几万个汉字里。汉字的昆虫们都很冷漠。有时候，我会意识到那些冷漠的思维的枯叶，不再能够提供给我新鲜的感觉，做牵强的会解。那些在唇边冷消的激情，何尝关乎我的最肤浅的欣悦，这一套人世的表皮，从来都是该结束的。没有逻辑的纽扣，也没有提琴的弦音。
　　我们向往着梦境，却成不了梦境本身。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像蝴蝶一样，带着生物体本能的欲望而忽视那些别人眼光中的感动之情么？当你自由自在地编排一出舞蹈，灵魂出窍地融入舞蹈中，爱上每一个动作的奇妙感觉，需要欢呼叫好干什么？自己就是所有人，你感觉不到你与万有的联系正是通过你的沉迷于一切而翩翩嬉戏的么？最深的艺术的存在，就是这样忘乎所以，你既非鱼，也非自己。非也，非也，玄之又玄，说是是，说非非，在言辞的深处，言辞已然融化了。
　　当一个清澈的女人，带着她那魅力十足的表面张力，在冬日暖洋洋的空气中朝你走来，你会想起去读一本什么破书么？你会发觉美丽的词句都是灰尘，细致的感受全都淹没在词句奇怪的浓雾中。而不能增强你感受的力量，让眼前的美丽景色忽而升腾起来，落入你梦幻的篮筐。她是你这部尘世小说里的绝非偶然的艳遇，她是你一见之下瞬间出神的深邃意境，你吮吸着美的滋养，在回想中被繁复地添加注满，她生动的美貌如火热的烙铁，多少个甜蜜淡忘的日子才把她悄悄地清仓。
　　听钢琴曲，就觉得文字也应该像那些急速流动的乐律和音符，或者舒缓的潺潺溪流，但不仅仅如此，要努力接近复调中的和谐，那弦外之音最纯净的美妙的意味。人不单只有情绪，还有思考的舞蹈，想象力的飞翔，它们合在一块儿，紧贴住尘世的地面，贴住人们的脸、身体、手指、和足迹。敏锐偶然的时间缝隙，那深处的黑夜、星星、月色、古老的历史，道德的律令、神明和仙怪，晦涩的词和解释者内心的忧虑、向往，半途而废的原因，恐惧和缺乏耐心的平淡无奇的人生。
　　在高潮中结束。蝴蝶带着满足离开了一朵娴雅的花，蜜蜂以手风琴伴奏，也声远了。阳光侧过身子，将电杆的影子拉入地平线。地平线上，北斗寒光一闪，预示它的到来。黄昏顶着煊赫的霞彩一卷一卷地铺开，夜色的大军将地面上高耸的楼群全淹没在浩瀚的铁蹄之下，你能听到这铁蹄的吼声么？这铁蹄声穿越整个大陆，摇动着今晚的夜星，星光飞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