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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年代

作者:晏子非    授权级别:C    精华文章    2014-03-13   阅读:

  
  夜,茫茫如一片浮纱,由东向西,被晨曦抹净。浮在村子上空的雄鸡高唱声,就淡了远了,似一缕弱弱的风,向村后的松树林飘去。天边的鱼肚白正在扩展,不经意间,架在村前老枫树上的高音喇叭,传来了“喀——”的一声,接着,一曲《歌唱祖国》,雄壮地响彻了村寨的旮旯角落,席卷着村人最后的残梦。
  皂渡坝新的一天,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每天,我总是在播音员那圆润甜美的播音中醒来,听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及报纸摘要节目》,擦眼睛,哈长气,举手蹬足伸懒腰。这时,屋外就会准时响起猛崽的呼喊:晏红星,走,进学校。
  可是,今天我被高音喇叭闹醒时,《新闻及报纸摘要节目》已播完,高音喇叭里正雄纠纠气昂昂地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我猛然爬起来,穿衣蹬裤挎书包,箭一般朝门外冲去。
  今天猛崽怎么没有来叫我呢?莫非是他那条国家救济的既长且大的劳动布裤子又破了,赤裸着下身躲在被子里,等他父亲长一针短一针地缝补?我边跑边想。
  我妈见我慌慌张张地出门,惊诧地问道,星毛,你怎么现在才进学校呀?
  我一声不哼地向前跑……
  你不洗脸就上学了?
  我头也不回地向前冲……
  昨夜,县里的电影放演队来我们寨子放电影,连放了两场,一场是《渡江侦察记》,一场是《小兵张嗄》。对于我们这些乡村的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看电影更惹热人的呢?电影放完后,我仍不肯离开,想或许还有一场哩。放演员开始拆机器了,我妈才强行把我拖回家。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一会儿闪过侦察员用小刀杀蛇的镜头,一会儿又闪过小兵张嘎用火柴烫鬼子鼻子的镜头,鸡叫了头遍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走到山腰,远远就闻到猛崽家的灰黑色茅草棚里,散发出股股陈腐气息,让人恶心。原来,猛崽的父亲并没有给猛崽缝裤子,而是坐在门槛上,摁着猛崽母亲的头,在那蓬乱的头发里翻找虱子。那条灰色土狗躺在他的脚边,似睡非睡眯着眼睛。
  猛崽进学校了吗?财伯。我明知故问道,心里一阵失落,想猛崽今天怎么不去叫我呢?
  怎么,他没去叫你呀?这个砍脑壳狗日的。猛崽的父亲见了我,忙将女人的头推开,气恼地说。猛崽的母亲对我不停地比划着双手,哇哇哇哇地叫个不停。
  或许他叫了,我没有听见。我快步往坡上跑。那条灰色土狗跟我跑了几步,就被猛崽的父亲唤回去了。
  猛崽的父亲是跛子,母亲是哑巴。猛崽全家一年都是靠国家救济度日。尽管缺吃少穿,猛崽却长得壮壮实实的,浑身是劲。我是羡慕着猛崽那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和看中他对人的忠实,才与他交朋友的。我这又小又瘦的身体,面对大松们几个逞能者,总是束手无策。自从我结交了猛崽后,谁敢在我面前高声一句,我就会大声叫道,猛崽,上!猛崽就像一头牛,埋着头,直直地冲向对方。面对猛崽的出击,那几个逞能者总是一败涂地。平日里,猛崽总是闷闷的跟在人群后面,只有与我在一起,他才显出些活泼与自在。因此,那几个逞能者恨恨地说,猛崽与我,是狐假虎威。
  当然,在他们的眼里,我没有什么虎威。他们从不把我这个体质瘦弱的人放在眼里。他们是怕我父亲。我父亲是大队民兵连长,每天背着那支步枪在村中走动,遇着紧急情况,他会朝天放上两枪,把全村的男女老少震得呆呆木木的,乖乖地听从他的调配。更让父亲威风八面的,是大队开斗争大会,他总是三下五去二,几下子就把被惩治的阶级敌人捆得结结实实。大会开始前,他就坐在台上对着麦克风嚯嚯地吹上几口气,又喂喂地叫上几声,清了清嗓音宣布:“把阶级敌人×××押上来。”那粗旷洪亮的声音在扩音器里炸开,台下顿时就安静了。在“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思想武装下,人们不得不把我父亲与大队支书相提并论。你说,我有这样的父亲能不骄傲?猛崽交上了我这样的朋友还怕谁呢?
  翻过了山坳,太阳已从东边的山丫口冒出了头,红黄黄的,像一个熟柿子,阳光照在成熟的麦子上,满目金灿灿地闪耀,放眼望去,蜿蜒在麦地间的山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我心咚咚地跳着,既焦急,又害怕。学校少先队大队长迟到了,班上的同学怎么看?老师怎么看?校长知道了又怎么看呢?
  我自小就与众不同。当别的小孩还在晒谷场上用泥团玩着补不补倒补的游戏时,我就盯着我家晒壁上的“为人民服务”发呆。那是学校杨老师用白石灰水仿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笔迹写的大字,每一个字足足有我一样高。我问父亲“为人民服务”是什么意思?不识几个字的父亲歪着脑呆想了许久,挠着头发说,就是——哎!反正一句话,就是多做好事。从此,我就记住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要多做好事。从上学的第一天起,我就在一种光荣感和使命感的驱使下,做着一件又一件好事,或帮助同学们打扫卫生,或义务修理学校的课桌门窗,或给小同学挎书包,或为路上的老人背东西等等,总之,凡是别人需要帮助,我就会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并且像雷锋一样,从不留姓名。常常有人把感谢信送到学校,还不知做好事的人是谁。校长就会把我拉过去问,是他吗?
  是他,是他。送感谢信的人上前握着我的小手,激动地说。
  为此,校长常常在大会上表扬我,要全校同学向我学习。但是,我做的好事越多,大松他们就越不理我,说我是“河沙坝里扎猛子——干冲”。我想好学生应团结同学,就主动与他们说话。但他们做游戏时,仍不让我参加,使我感到没趣,每天上学或放学,只有猛崽像一条忠实的狗,跟随着我。
  走在四月的阳光中,穿行在麦地间的小路上,阳光透过麦芒,浮出一片金色的虚光。我跑过了一块麦地,前面又扑来一块麦地。一世界的金黄麻痹了我的视觉,让我感到有些恍忽。当一片诧异的白光向我扑来,我还没有看清就飞奔而过了。我停住脚步,返身回去寻找那片白光,见是一片伏倒的麦子,阳光从光滑的麦茎上反射过来,十分耀眼。这麦子怎么倒了这么一大片呢?我四处寻望,四周寂静,只有一只小鸟从头顶飞过,发出几声叽叽的脆鸣。突然,我看到麦地中央有一束麦子在摇动,同时传来几句窃窃的私语。我大吼一声,谁在麦地里?站出来!
  听了我的吼声,几个同学乖乖站起来,麦子齐了他们的胸。我一眼就看见了猛崽,他那壮硕的身材格外引人注目。我大吃一惊,想你猛崽怎么能跟着他们一道呢?一股莫名的愤怒涌上心头。
  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在侦察敌情。猛崽怯怯地看着我,嚅嚅地说。
  你们侦察敌情怎么能损坏生产队的麦子呢?
  这里没有芦苇,我们就只有在小麦地里侦察了。大松笑着说。
  常言说,十颗汗水不得一颗粮食。你看你们弄倒了那么一大片,不知是社员们流了多少汗水才种出来的呀?我大声吼道,像大人们那样痛心疾首。
  同学们听了我的话,都慌忙跑出来,一排地站在我面前,说,我们错了。
  错了?光知道错了就行吗?我气恼地说。
  那你要怎么样呢?笨牛站在我面前,狠狠地问道。
  你们做错了事,就要主动向老师承认错误。
  不,不,不,千万别告老师,只要你这次原谅了我们,今后我们都听你的。大松拉开笨牛,向我讨好道。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说。
  这么说,你硬是要告老师哟?大松突然瞪着眼,指着我大声吼道,你敢告,老子们现在就揍死你。
  对,你敢告,我们现在就揍死你。一时间,他们捏着拳头围着我说。
  我求援地看了猛崽一眼,见他低头看着脚尖,一声不哼。我看着一张张涨红的脸,心里有些胆怯,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就说,好吧,只要你们吸取教训,以后不再犯了就行。
  行,保证不再犯了。大松高兴地说,从衣袋中抓了一把生南瓜子给我。另一个同学也抢上来,从书包里拿了一个隔夜的烧洋芋给我。猛崽抬起头来,感激地望了我一眼,走到我身边,从我肩上拖下书包挎在自己的肩上。一时间,我如凯旋的将军,被他们簇拥着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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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晏红星还是大松和笨牛,都算得上英雄,区别在于晏红星在自己无法把握的凶险情势面前,失去了勇气,因此他的救人,还谈不上不顾生死,这样就与大松分出了高下。小说在人物的塑造上面是成功的,主人公晏红星本性是善良的,但在意识形态的驱动下产生了一些脱离民众、高高在上的形式主义行为,在文末的生死关头,他怯懦了,这既是真实人性的体现,也是形式主义者不能把自己的信仰贯彻到底的弱点。因此,跟他比起来,“坏孩子”大松和笨牛是更大的英雄,并且这英雄来得相当朴实,没有一点光彩,甚至经常是作为被批评被体罚的对象,如果按政治意识形态来看,这种人是落后的,消极的,扶不上墙的,但恰恰是他们做出了“英雄”也做不出的事,这就体现出了人的复杂性,也体现出了被一切外在行为、观念、看法、认识所覆盖和歪曲下的人性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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