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只豹子对视 迎面驶来的这辆车，是一辆运煤的大货车，被人们称为“前四后八”。这是以车轮的数量命名的，主车前后共有6组、12个车轮，高达一米二，带挂车核定载重量55吨，但一般都要拉到60吨、上百吨，比一节火车皮载重还多。它们的车头大灯，一再提升光明度，光线非常强烈，亮得白中发蓝，迎面一照，对面的人会什么也看不见，车过去之后，会有暂短的“瞬盲”。被罩在强光中的豹子，像一尾呆在水里的鱼突然被扔到了河岸之上，也像一个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猝不及防间被人扒掉了裤子。出于天性与本能，它像缺氧的鱼急于要返回到水中去，也像认为掉裤子就死定了的女士急于要把裤子兜上去，于惊慌之中采取了一个盲目性很大的躲避动作——向悬崖的上方的黑暗处猛蹿上去。可是它的眼睛的特殊构成，没有及时完成从光明到适应黑暗的转换，出现了暂时视盲，由此造成严重后果：它猛地向上跃起了，却看不清上边的落脚点，因此一脚踏空。属于它的悲剧不可逆转地发生了，垂直地从悬崖上掉下来，重重地摔到了岩石丛生的地面，并顺着悬崖下石头犬牙交错的陡坡，一路跟头骨碌碌滚到了沟的最底部。
正聚精会神驾车的汽车司机，是无意识中看到了从悬崖上坠落下一个物体的，并看到那个物体从悬崖下的陡坡滚到了深沟下。他敢肯定这是一只黄色皮毛的动物，但不能断定是黄羊还是其他什么。司机急忙停车，叫醒正犯困迷糊着的助手，两个人下车打着手电往沟下晃。他们终于看清，躺在沟底的是一只口鼻出血、已经奄奄一息的豹子。
这只豹子死了，死于一辆夜行汽车微不足道的灯光。在从高处摔下的坠落中，在与地面的撞击和陡坡滚动中，脑袋与五脏受到严重伤害，因此而死亡。
豹子是山神派出来巡山的，它是山神的宠物，所以有脱离躯体而存在的灵根。它从躯体一飘而出后，没有马上返回到山神那里去复命，而是滞留于它出事的地方，在空气中飘荡。它想看看后边与它的死相关的事。
豹子看见，那两个驾车的人慌了，嘀咕了一会，掏出手机向有关部门报了案。起初，他们想把它带走，好发一笔猛财，可出于对法律的畏惧，还是选择了报案。大约一个小时过去，它看见前后来了几辆小车，里边有林业部门的人，有公安派出机关的人。他们前呼后拥下到沟下，察看情况，用照相机对着它的尸体咔嚓咔嚓拍照，镁光灯在夜色中闪出绚丽的光亮。接着，他们向司机和助手询问了目击情况，做了笔录，让司机和助手在上面摁下手印，然后告诉他们没事了，可以走了。那两个人长长舒了一口气，打开车门坐进去，发动汽车轰隆隆而去。两柱雪亮的灯光，又在峡谷底部扫来扫去，或者在天空左劈右砍。
它的尸体，被随后又到来的一辆工具车拉回了林业局，它一路尾随而来。他看见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开了个简单的碰头会，说了些上报、备案、制作标本之类的话。它的尸体在一间水泥地板的房间搁置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被解剖了。它的被人们视如珍宝的华丽皮毛与豹骨，被作为高度机密隐藏起来，可它的肉，却被人们煮着炒着分吃掉了，有的肉块，还被送到有头脸的人手里。它终于知道，人们吃它的肉，不像它一样是为了填饱肚子，而纯粹是为了品尝豹子肉究竟是何味道，是为了口味的一种体验。它听见吃到它的肉的人纷纷交流着看法，说的最多的是，就那样，和牛肉味道差不多。豹子一下子愤怒起来，作为威震江湖赫赫有名的豹子肉，怎么能和那吃草的畜生的肉相提并论，混为一谈！
四
我看着豹子，豹子也看着我。在良久的对视中，豹子的眼神似乎不再那么充满对立与凶悍，泛起不乏柔和与充满诉求的急迫之色。
忽然，我听见它附在我耳边喃喃有声地说话。它说，你们人类，非把我们豹子彻底灭绝吗？它瓮声瓮气的嗓音，浑厚，缓慢，诚实，苍凉，酷似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发出的声音。我说，没那个意思，你们豹子家族早已是一级“国保”动物了，没有谁敢以身试法猎杀你们。你的死，只是个意外，是汽车灯光误杀了你，不是人类的故意行为。它说，不能不在我们的地盘修公路吗，或者明令禁止汽车夜间通过我们的领地时开大灯行车。替我们豹子想想，每天汽车轰鸣喇叭叫，夜里灯光满山晃，让我们怎么受得了。我说这恐怕不行，不能因为你们豹子的存在，人类就会在你们活动区域将公路关闭，停止运营，停止现代经济活动，重新返回到落后的生产方式年代里去，不断追求进步，是人类发展的主题。同时，不可能禁止汽车夜间开灯行进。你知道，在你们活动的区域内，上坡下坡和拐弯的路段很多，好多地方一侧是悬崖，一侧是深沟，夜间关灯行车，会要了司机的命。豹子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说，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我说是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你们能不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豹子很沮丧，一副英雄末路的悲哀之色。过了一会，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喃喃对我说，我知道你是个搞写作的人，我想求你，千万别把我现在仅存的一点秘密登报或上刊物泄露出去，好吗？我说你死都死了，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它说，说来惭愧，我也就这身皮毛和一架豹骨了，对外是不可以声张的。你可知道，光我这身皮毛，在香港的黑市上的价格已抬升到了70万元，豹骨就更不用说了。我非常害怕，连最后的这点家底也守不住。现在的人们，为了一个利字，什么事干不出来？这一点，你比我懂。
我如雷轰顶，呆在当地。恍惚间，突然看见豹子像春天的雪块一样慢慢溶解，汽化，变成一缕青烟一飘而去，彻底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审核编辑：瘗花秀士 精华：瘗花秀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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