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终于来找我了，那是一周后的傍晚。我已经好几天没去图书馆，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曲水通过宿舍传呼器叫我。我一跃而起，匆匆跑下楼。
　　她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打扮——化着妆，涂了口红，头发又黑又直，瀑布般披散到肩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似乎蕴涵着说不出的风情，身前挂着那把吉他，不，是贝斯！
　　“没同小胡老师学贝斯啊？”我故作轻松地问。“他去市里演出了。”曲水笑呵呵地说，“我刚谱好一首诗，想唱给你听。”
　　“这么快，太好啦！”我兴奋地说。兴奋，并不是因为她谱好我的诗，而是因为我又见到曲水，“我们去哪里？”
　　“跟我走吧，我知道一个地方，很清净。”曲水潇洒地甩甩头发，转身向前走。文科楼前有一片白桦林，那是情侣们经常约会的地方，大家都叫它“相思林”。
　　曲水带着我走进相思林，找到一处僻静的长椅。皎洁的月光下，她将双腿叠在一起，优雅地拨响琴弦，轻轻吟唱。她的歌声真的很美，简直不是在弹唱，而是在用每一个音节叩动我的心弦。我们坐得很近，嗅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儿，听着如此美妙的音乐，恍如梦境。
　　一曲终了，她将贝斯轻轻放在身边，扭头看着我，问，“你感觉如何，哪里需要修改？”
　　“美……真是太美了，哪儿……哪儿都不需要修改。”半响，我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
　　曲水笑了，咯咯咯地笑，就像夜空中的百灵，“你是说歌，还是说人？”
　　“都……都美！歌美，人更……更美！”我觉得全身的热量都集中在脸上燃烧，思维、语言已不再受我支配。
　　“那我将来就送你一盒磁带，全是我唱你的诗，怎么样？”她俏皮地说。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我们击掌盟誓。接下来便是沉默，沉默得有些尴尬。良久，曲水忽然一脸认真地问，“我跟文静到底谁美？说实话，我给你奖励。”
　　“当然是你……”我脱口而出。
　　曲水又笑了，笑得更开心。她仰起脸闭上眼睛，长发瀑布般向后垂下，月光中，她的唇更显娇艳诱人……她掏出手娟，仔细地擦试着我的嘴唇，随后站起身，说：“宿舍快熄灯了，我们回去吧。”
　　我抱着她，问：“那……那我以后还可不可以再听你唱歌？”
　　“你是想听我唱歌，还是想接吻？”她咯咯咯地笑了，把嘴唇凑到我耳边说：“当然可以！不过只能是我去找你，你不可以来找我！因为，我要同小胡老师学贝斯，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记住，只能是我去找你，你不可以来找我。否则的话，别想再见到我！还有，你不要对文静有任何非分之想！”
　　我的初恋就这样开始了，而我们合作的歌也像我们的恋情一样逐渐升温，不但广播站定期播送，平时也有不少同学在传唱。我始终信守着对曲水的承诺——从不主动去找她。好在，她每周总有一两天不学贝斯的时候，只要她不学贝斯，就和我在一起。在她熏陶下，我酒量逐渐增长，而且学会吸烟。曲水花钱一向大手大脚，穿的、戴的、喝的、抽的……都是名牌。我曾怀疑她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后来才知道，原来她父亲是当地著名的包工头。那年月，包工头是最土豪的名片。
　　转眼，大学生艺术节到了。作为校园著名歌手，曲水自弹自唱的歌曲被选为晚会开场第一个节目。为了彩排，我们整整一周没有见面。开幕那天，我心里装着对她满满的思念去看晚会。舞台上的曲水光彩照人，俨然明星大腕风范，而她的精彩表演也引起现场雷鸣般掌声。看到曲水唱完歌奔向后台，我兴奋得忘记我们的约定，跑去后台找她。
　　刚到后台，我却看见她同一位年轻帅气的男人旁若无人地拥抱在一起，那是恋人间才有的拥抱！男人无限怜惜地为她擦着头上的汗，而曲水则温柔地在男人面颊上，报以轻轻一吻。这一瞬间，我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坍塌了，堕入无底深渊。我知道，那个男人正是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小胡老师！原来，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曲水竟然一直在同他约会！我心爱的曲水怎么能是这样的人？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悄然退出，再也无心欣赏下面的节目，独自回到寝室。好不容易捱到天明，我匆匆起床去宿舍找她，看她如何对我解释。谁知，她们寝室的人通过传呼器告诉我，曲水昨晚跟小胡老师一起庆祝晚会圆满成功，根本没有回来！听声音应该是文静。
　　文静后面的话，我根本没有听请，便一下子挂掉传呼器，难道她整晚都跟小胡老师在一起？我心里乱糟糟的，好像几百只蚂蚁在疯狂啮噬……不行，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她。小胡老师的住址我是知道的，就在音乐系旁边的单身教师宿舍楼里。
　　我鬼使神差般向那边走去，整个人都麻木了。刚到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楼宇门中钻出，垂着头匆匆走来，竟然真是曲水！
　　看到我，曲水也愣了。她没有化妆，一脸疲惫。“你……你怎么在这儿？”她一面说，一面慌张地捋着蓬乱的头发。
　　“你从小胡老师那里出来？”我样子一定很吓人，一夜未睡，眼睛红红的，喷射着嫉妒和羞辱的火焰。
　　“你跟踪我？”曲水反倒镇定下来，脸上呈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傲慢、冷漠，还夹杂着些许说不出的东西。
　　“还用我跟踪吗？昨天晚上，我就看到你下台后跟他拥抱，他给你擦汗，你……你还吻了他……”我越说越激动，双手用力摇着她的双肩。
　　“放手，你弄疼我了！”曲水挣脱开，淡淡地说：“既然你违背我们的约定，我们也该结束了。我做什么事都与你无关！”
　　我从未想过竟是这样的结局，这还是我熟悉的那个曲水吗，还是我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她。我还要说什么，曲水却把头一低，毅然决然地从我身边走过，头也不回。
　　我猛然大吼一声，重重一拳打在旁边树上，手背顿时血肉模糊，而我竟然没有感觉疼痛。
　　“你和曲水根本就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回过身——是文静。她脸色有些苍白，默默地拿出手绢，系在我流血的手上，幽幽叹息，“你根本就不了解曲水。如果你了解她的过去，我想你们之间也不会有这段感情了。”
　　那天，文静告诉我，曲水父亲是当地著名的包工头，数百万身价。曲水自幼娇生惯养，我行我素。读高中时，她父亲抛弃妻子，娶了位比自己小近二十岁的妖艳女人。不久，她母亲便抑郁而终。为弥补对女儿的亏欠，父亲每月都给她六七千零花钱，那可是普通人一年多的收入。然而，钱并不能弥补一切，为报复父亲，曲水竟然跟高中音乐老师恋爱，还为那男人流过产。而上大学不久，她就与小胡老师混在一起……
　　从那天起，我似乎再没见过曲水，她好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一样。说也奇怪，想见她时，总能在校园内见到；不想见时，却无论如何都见不到。也许，这就是古人感喟的“咫尺天涯”吧。我与文静建立起一种介乎同学与恋人之间的特殊关系。因为经常单独在一起，别人都以为我们在谈恋爱，事实上，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连手都没拉过……
　　三年后的一天晚上，我和文静刚刚做完广播站的诗歌欣赏栏目。校园广播很少有哪个节目能坚持过一年，然而，我们却心照不宣地把它一路坚持下来，当然，是我选诗，文静朗诵。我们给这个栏目取的名字叫“青鸟飞处”。
　　这是我们做的最后一期节目，因为马上就要毕业了。我选的最后一首诗是普希金的《歌者》
　　“你可曾听见林中歌声响在夜阑/一个歌者在诉说着爱情与伤感/清晨的时光，天野静悄悄/芦第的声音纯朴而有幽怨/你可曾听见？
　　你可曾见过他，在那幽暗的林间/一个歌者在诉说着爱情与伤感/你可曾看到他的泪水、他的微笑/他愁绪满怀，他目光暗淡/你可曾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