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卡夫卡——人和作品

作者:尤其拉    授权级别:A    编辑推荐    2016-01-24   阅读:

  
  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当然不是艺术家,而一个称得上艺术家的人必须是赤身裸体的。他的身体皮肤上没有纹身,但伤痕就是彩绘,他的身上自然有许多彩绘,比如海明威的身体,就有很多生活经历的彩绘,而不是伪艺术家的纹身。卡夫卡的肺病也是一种彩绘,这不是绘在皮肤上的,而是绘在精神上的巨大的创伤,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而他的所有艺术作品就是这个伤口的观察显微镜和手术治疗方案。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他们为了艺术是勇于献身的人。
  我们生活在一个冷漠的世界,一个末日的世界,一个物质外壳虽涂满了油彩,可内囊已经完全空虚的世界。
  感情僵硬。这不是个体的疾病,而是属于时代的重症,尽管个体已经破败不堪。
  战争验证了那些吹嘘的价值的完全破产,以至于我们要寻找一种价值,就必须重新去战斗。
  古老的价值已经失去了任何意义,对于一个囊空如洗的世界,价值已经是某种廉价的手段,而这些早已湮灭了它理想化的目的。
  人类的历史是一种失去效能的参照,它不是一种价值坐标。这个世界完全机械化和空洞化了,只是在人的内心,我们的脉搏和血液里,还流淌着一种真实的价值,它为我们筑成自我保护之墙,免于被这个世界的冷漠冻僵。
  而,没有谁不是冻僵在生活的表面,在那表面上呼唤火和幽灵,用语言的空桶,去装填灰尘。
  心照不宣的是,主持公道和行善是一种隐秘的活动,一种公认的违法的活动,而施恶是正当的,为法律所维护。
  革命和流血被宣布为正义,正义修剪每个人的头颅,图绘一种单一的表情:僵硬冷漠。
  我从大街上匆匆走过,感觉人们的脸色非常严峻,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觉得自己的心渐渐冰凉。我揉搓着双手,完全没有主意,朝任何一个方向走,都冻得慌。
  我活得太认真了,完全笑不起来,欢乐是一种掩耳盗铃的下意识活动,每笑一次就是为每一次冻僵泼一瓢冷水。
  失去黑夜的人,其实也失去了光明,失去了水滴和光影。上帝深隐在黑夜之中,而人无法突入上帝,于是人们转而攻击黑夜,攻击使水滴和光影显现的黑夜。人类精神的黑夜是自为源泉的上帝的恩赐,而人类用火光投掷在黑夜中,它消失了,没有了水滴和光影。
  我们快乐地舒适地生活,而仅仅是失去了反抗,失去了斗争,在我们看来这些东西毫无价值。没有人愿意为一种价值而付出,没有人不是屈曲着他的身体去享受现代物质文明的每一种花样翻新的刺激,为自己空虚的灵魂唱着最后一支疲惫的短歌。
  是啊!感受一闪而逝,又接连不断地回来,流淌,穿过我们的心跳和脉搏,最后又消失于无形。生活就存在于这个活的过程中,而我们要彻底了解它的全部面貌,只能陷于黑夜之中,我们只懂得黑夜,受黑夜的保护,克服上帝。这样才符合人的本性。
  我觉得卡夫卡的写作完全是心理学的那种潜意识自由发挥的写作,但这个自由发挥又仅仅围绕在我的周围,我的生活,我的生活的感受,冲突,悲凉和寂寞。
  这种个人化的紧张生活的记录,远远高于生活本身,永远是尖锐的那种灵活的姿态,面孔朝着夜晚,那些夜晚的思想就茫茫侵来,寒冷的感觉袭遍全身,人几乎被摧垮。
  现实世界对灵魂的侵扰是连续不断的,几无中断,人喘不过气来了。但是,人通过艺术,将这种冷酷的侵扰一波波转化到梦想的奇幻的世界中去,从而变得精疲力竭,仿佛一个废弃的中转站。
  个人的命运永远是悲剧性的,一种时间所消磨的易耗品。但这个易耗品又是一个活动的物体,一个感受的受体,一个布朗运动的分子,一张容易满足的普通人的面孔。
  在我的世界,感受力激发到生存的极限,批判和对抗时时处处存在,绝对不存在任何妥协的可能,除了礼貌之外,我对一切都有自己的坚定的,不容质疑的见解,尤其是在总体上,我是超越的永不满足的个体。
  在人类智慧的顶点,那个显露人类最优秀分子弱点和缺陷的角度上,我的双眼不停地环视,不断地挖掘所有人的内心,纤毫毕露地牢记一切证据,为此,我是一个书记官和讥讽者,一个幽默调侃的人,一个忠实的漫画家,我只为人的灵魂而工作。
  事物的细节图像和语言的距离是最短的,但是前者保持着广阔的一般,而语言的感觉是即兴般的,感触最深的和事物的存在方式合为一体的,它们不能相互分离,按照出色的灵感进行融合。
  最为强烈的情感,获得最自然,精确,冷静地表达,词是表意的单位而非表情的单位,他们服从于一个最高的灵魂的旨意而充满随机的最大的灵活性。尤其强调整体性,几乎就是一种灵魂的坚定性,为了表达完整的内心而需要一个完整的形式,精致的形式来包容。
  甘愿被摧毁的意味着永远不可摧垮,以柔克刚,那种老子的思想正符合卡夫卡的胃口,因为本质上相通的精神实质会自动地相互吸引,永恒吸引永恒,光吸引光,从而让我的身影散播开来,笼罩大地。
  卡夫卡说自己笔下的文字都是象形文字,是图像。我读了他的文字,那么久,竟然被这句话揭开了一些谜团。以前,老是被他的语言的逻辑性和悖谬感弄得怕了,觉得是天书一样的,读下来绝没有问题,可要理解,难道我一脑子的糨糊?还是,卡夫卡的脑子里在煮着一锅粥?几乎就莫名其妙,和传统的概念稳定,经验充足的文字相比,这种文字是提供给猜谜者的谜语,但这谜面也太大了,大到要将你的生存的所有因素全编织进来,仿佛你的白天之梦穿过你沉思的慢慢长夜。悖论,寓言,象征,图像,一种理智的考验,或者仅仅诉诸你的理智,你在看墙上的一张抽象派的画作,动作,色块,随意的线条如一团乱麻,可你仔细一看,根根都优美,活泼,精致,漂亮,这是艺术细微处的魅力,让你没有挑剔。
  我想象自己有一种持久的想象力,一种图像之间的联系能力,它不但破了经验的界域,也破了逻辑的界域,想象这种想象力的漫长路途,是有着强烈艺术美感而非局限于经验的领域,为习惯的经验所截止。或者,它本质上就是不属于任何理论,也是反传统,反对一切墨守成规的,一种最为根本的颠覆,它为世间投影勾画最为精致的轮廓,勾勒人间最尖锐的矛盾冲突,时代最讳莫如深的伤痛和难言的痛苦,总能轻而易举地达到艺术的最强烈的效果,避开你所有肤浅的情感感受力,而直接诉诸你的灵魂,理智的矛盾和冲突,一种深深压抑的在漫长的黑夜里所累积却无从表达出来的一切。
  我自己的经验,如果抽象的文字的活动没有伴同同样活跃甚至是更加活跃的图像活动,如果后者清晰,确切,稳定,那么,思考会很快变得僵滞,难以突围。而纯粹的图像活动如做梦,则在清醒的意识状态下很难做到,总是意识的逻辑语言为主,图像为辅,而如果能图像为主,意识的逻辑语言为辅,将会如何呢?图像的轻松置换总要比逻辑的观念挑选来得更迅疾更有意思,更不受习惯的,经验的影响,更加无拘无束。
  看卡夫卡的文字就像看着作者作画一样,当画来看,也许就什么都感悟到了,而当成一种逻辑的,经验的,习惯的文字叙述,就会陷入逻辑,经验和习惯的悖谬当中,我们这些文字迷,这些靠自我经验而想当然理解事物的人,一个感觉经验的仆人,一个被自我的习惯死死摁在尘世泥尘中的人,当然看不懂一朵梦似的云飘过大地的影像,我们只是封冻而沉重的旁观者而已。
  对我这样一个偶尔才激起思考热情的人来说,读卡夫卡始终是一种受罪。对一团随时弥漫的巨大的思想的迷雾,你就是一直盯着它暸望也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何况是偶尔一瞥之下,思绪纷乱地积聚在我的身上,可却是一群乌合之众,无序而混乱。我这团小小的思考的幻影,如何与卡夫卡那团坚持一生,日夜不停的思考的浓雾接近?这是个问题。人们提着自己的斧子在卡夫卡森林里试图一顿乱砍滥伐,却被森林里密布的藤曼缠住了,他们苍白的脑子摇摇晃晃,想摆脱束缚,却只能算是一种无奈的失败。他们不但离卡夫卡那团理性和梦幻交织的浓雾很遥远,就是自己生存的底部那团狭小的迷雾也透视不清,从不真实的感觉出发,却想通过急迫的,教条的,机械的规规条条来彻底清查卡夫卡现象,每想及于此,我不禁感到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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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蝶儿   推荐:蝶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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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往期编辑   蝶儿:
你可以避开这世界的苦难,你完全有这么做的自由,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也许正是这种回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苦难。卡夫卡的作品,总会带给人震撼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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