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千年前嗅，那些消失了的大国连霉味都没有了，倒是那些小国，居然还有刺鼻的陌生味。站在河西走廊的东大门古浪峡口，你得好好卷起鼻子嗅嗅。
　　古浪峡口的天空，只有两种颜色：一种是令人心慌的蓝，蓝得纯粹，蓝得鸟都不敢滑翔，蓝得让分辨方向的人腿发软。一种就是浊黄，好像是荒漠地表剥下来，贴到了几十米高的虚空。流动的浊黄，打着旋涡的浊黄，簇拥着亿万蘑菇的浊黄。在河西走廊，只有两种颜色的天空，就可以轻易把人领进千年前的铁绣的味道中去。铁锈味不沾霉的，是空旷的丝绸的甜味和磷火上拂不去的青盐味。
　　你不用眺望的，你头上确实是“黄河远上白云间”，但是唐朝的“白云间”，现在没有“白云间”这种天象了。你来迟了至少一千年，早一千年，你还可以在“一棵树”这个村庄的上空看到濒危的“白云间”，唐僧取经前脚走，你可以后脚跟上他的脚印，倚着牧屋的石墙，拿皮袄的袖头撵那些叮额头的白云或绿风。可是，你总归是来迟了，只好在古浪峡口的陡坡上，仰着头看奇怪的天蓝或是天浊黄了。你揣测前方的器官，唯有鼻子。
　　是完全陌生的味道。比如说，你就站在一墩草上，头上是无风的蓝的天，不远处是山羊的眯起的眼，还有沙蜥蜴逐渐放松了的泛绿的足，四围里是冷不防的打雷一样的秃鹰的怪叫。你嗅，沙砾上蒸起的是什么味？第一股是明代的草根味，第二股是唐代的雪花味，第三股呢？第四股呢？这种味道需要我这样的西凉土著人替你翻译。告诉你，一般第三股，十有八九是羊皮囊袋里残留的西域胡商从月牙泉里带过来的沙葱味道，第四股可能是姑臧城（今武威城）中霓裳士女不慎遗失的舞鞋上璎珞的味道哩。
　　假如你能嗅到第五股，就一定嗅见河西走廊上那些小国的真正味道了。你得有诚心和耐心，空旷的丝绸的甜味和磷火上拂不去的青盐味，是有代表性的王国味道。
　　其实，东面的小国也是有味道的，也冲人。掉进西湖里的红莲花，有个纤纤的手从画舫船舷上探下来，一寸寸地接近，触落了莲上的清露珠，清露珠的味道，就是吴国的味道，是老胭脂味；大雨里庙瓦上的水花，惊醒了一把折扇里的春山，春山上别离的双鹧鸪的`羽毛味道，是南唐国的味道，是残酒味；张献忠的西蜀味如何？简直就是狗子长舌上滴下去的腐烂人肠味，是血腥味。
　　这是杂味。而有些小国的味道虽然有朵颐感，却不醇厚。如西夏国，把那大漠里躲藏在红柳下的野茴香，在八月里采了，置在描有缠枝牡丹的官窑细瓷缸里，不得掺进驼铃声。然后在“长河落日处”找孤烟，烟罩处找老山奈树，须结白奈的山奈树，摘了回来，个头须大。《本草大观》中说：“凉州白奈，大如兔头”。腾格里沙漠隔着凉州，访不来兔头白奈的，有党项男人拳头大的也可以的。用弯月刀切片，置在贺兰石上阴干备用。然后还要找胡丁香，找肉豆蔻，找荜菝，找甘菘香。上述香料在行军大锅里温泡，把那雪花花的羔子数只当场宰了，下了锅。在野外，用老松木当燃料。煮到一更天，猛揭了锅盖，一团浓雾腾起时，你嗅嗅，这就是西夏国的味道，是手抓羊羔的味。这个味道只因常常叫舌尖上的情欲不能自拔，所以不醇厚。夜郎国就不说了，是煮米饭的味道。
　　站在古浪峡口，不容你回想其他小国的味道，因为大风从一千里长的地理走廊吹来了，它是给缺乏诚心和耐心的人送味道来了。
　　也未见送味道来的大风是啥颜色，突然之间，天空就换了频道，换成了浊黄的天象。送来的味道很刺鼻，很地道。你必须扶着土夯的老院墙，迎风闻。
　　——第一股味道，是佛祖脖颈上檀香汗味，粘上衣裳，皂荚汁洗不掉，洗衣粉洗不掉。还有翻卷的余味，是七级佛图塔顶舌舍利子的味道，洁白的闪光的味道；还有开凿石窟的三万工匠东行路上脚底踏碎的石板里跳出的胡麻的味道。
　　——第二股味道，是十万匹凉州大马齐声嘶鸣时，被黄金勒磨压出的牙齿缝里的血水的味道，夹杂着狼粪火的味道和冻旗上冰的味道。
　　——第三股味道，是服饰各异、肤色不同的欢呼着的浩荡人流，到城郊祭祀时，新蒸的馒头的味道，薄皮核桃和软儿梨子的味道，还有茯茶、奶酪、甘草、大黄、葡萄的味道。
　　——第四股味道，是二十二个城门里安息香和瓷器在月轮里晃荡的味道，忽然又转换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味道。
　　——啊！第五股味道，我翻译是空旷的丝绸的甜味和磷火上拂不去的青盐味。可是，这是我分明尝清楚却说不明的味道，翻译得没有一点底气。也许，真正配作翻译的，只有《凉州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