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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蒸肉秘史

作者:白说废话    授权级别:B    编辑推荐    2016-01-12   阅读:

  
  我小时候有个梦,有朝一日,能痛痛快快吃一顿粉蒸肉。是的,肥腻腻的粉蒸肉,落口即化的粉蒸肉。这个梦在我懂事的时候诞生,很长时间内左右我的肠胃。有一次,母亲给我碗里埋了一块肉,粉嘟嘟的,香喷喷的,肥嫩嫩的。母亲说是粉蒸肉,只做了一小碗让父亲补身子。我把饭扒开,夹起来咬了半块,一股从没有过的感觉从舌头上漫开,灌进我的奇经八脉,我幸福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可是肉太小太嫩,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化了,味道都没有尝够,它就急不可耐地溜到肚里销声匿迹。简直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糟蹋美食。懊悔半天,还有半块我舍不得吃,直到饭吃完了,才最后放口里含着,让它慢慢化成油汁,一丝丝地渗进我的食管。幸福经过人为的加工,像隔壁魏婆婆的棉纱一样,随着嗡嗡的响声,在纺车上慢慢延长。
  从此粉蒸肉成为我的梦,比现在的中国梦还要伟大。
  想想真不该如此比较,中国梦是强国梦,属于高层次,我一辈子望尘莫及。我的梦属于低层次,只想自己好好搓一顿,然而,这个渺小的梦也是多年难以实现。我居住的小镇,逢年过节每人才供应半斤肉。节日也就只有五一十一元旦春节这么几个,算下来一年只能打四次牙祭。谁家也舍不得把供应的肉全做粉蒸肉,一餐吃光。总得留点肥肉擦嘴巴,以示走上街看去油光满面,不是穷得三百六十天不见荤腥的馋猫。
  前几天我陪老婆到广州金沙洲便民市场转了转,发现一件趣事。瘦肉价格十五元一斤,肥肉和五花肉只两块五一斤。这在以前不可想象,肥瘦肉当时都是一个价,而且肥肉买的人更多。肥肉可以炼成油,炒青菜放一点,沾一点荤腥,可以最大限度地榨取其价值。五花肉更走俏,往往排队稍后一点就买不到了。那时有个说法,割泡割泡,一屋人都吃高。这个高字当遍字解,泡指的是五花肉。意思是,买五花肉做粉蒸肉,全家人都可以吃好。
  肚里没有油水,饭量就特别大。国家供应有限,大多数人都是半饥半饱里。我四哥经常提到只有二两黄豆充饥的日子,但他提起黄豆心里就犯嗝,赶紧往厕所跑。后来我下乡了,政策照顾知青,每月保障四十五斤大米,可还是抵偿不了高强度体力劳动付出的热量,经常是寅吃卯粮。在这种状况下,只好四处打游击。要么回家混几天,要么去别的知青点蹭饭。一次我到一个知青点玩,他们是食堂,吃钵饭。我就着无油的大白菜,把半斤一钵的饭吃了四钵,几个女同学的眼睛都快惊掉了,这是什么肚子,奇大无比。其实,缺油炒的青菜都有一股酸味,她们下地回来,也是吃得津津有味。我怀疑,定量半斤一砵的饭,同样填不饱她们的肚皮。她们吃惊,不过是做出一个淑女的样子。那时,我和女同学间虽然有往来,却没有一个关系密切的,原因就在于我是饭桶。
  好在没过几天,生产队派了我的水利工,到万城挑堤。荆江大堤年年加高加固,工地上管饱,每隔一阵队里还杀猪慰问。我心想可以吃上粉蒸肉了,天天踩着冻得比骨头还硬的泥浆路上堤,夜夜板着指头数日子,等着慰问品到来。可惜命里没有,强求不得。在粉蒸肉飘香的前一天傍晚,我们村的年轻人与驻地村的年轻人发生肢体冲突,我刚好站在最前面,对方去搬救兵的时候,我只有雪夜逃亡。粉蒸肉虽好,小命更好,我舍粉蒸肉而保小命去了。
  很久很久,我都为那次与粉蒸肉失之交臂而惋惜。
  年后回到队里,谢家岗二队,生产队长望着我笑。他说:在队里你吃不饱,万城又得罪土油子,看来只有去石首炸山一条路走了。
  土油子是地痞流氓的意思。炸山取石也是水利工程,那些石头是做荆江大堤护坡石用的,也有的是抛在端急的险段江面,减小涡流。我问队长,石首有粉蒸肉吗?
  哪里没有?只要你有钱。队长嘿嘿一笑。
  我恰恰没钱。
  队长大方地说:这次队里只去你一个,又在县城附近,用钱的地方多,你找会计支20元钱,到石首指挥部报账。我心想太阳出西方了,队长怎么对我关怀备至起来。这个国民党的兵油子,从来把知青不放在眼下。假若他不是种田的行家里手,上面早就罢了他的官。回到知青点,隔壁的回乡青年吴老幺过来说,队长派谁也不去,炸山太危险了。他只骗得了你去。
  我笑了,怪不得队长一脸阴笑,原来是阴谋得逞。我对老幺说,出去玩一趟也好。
  老幺跟我关系很好,他后来上三线铁路工地时候,把他珍藏的几十本书籍全送给我了。那个知识荒漠的时代,送书的情谊高于送钱。当然,不是送的宝书四卷和八万八。里面有红与黑、简爱、静静的顿河、飘、我们播种爱情等,都是禁书。他见我满不在乎,把危险又夸大了说:邻村的铁姑娘队长在住处为大家煮饭,正坐在灶膛前加柴,被几百米外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砸穿屋顶,落在脑袋上死了。
  我迟疑了。但最后还是说,我答应了队长,无论怎么说也得去。男人说话要作数。
  第二天我就动身了。坐的汉沙班轮船,到石首已经晚八点。不像现在交通方便,抽支烟就到。那时百把里路就是长征,没有一整天功夫到不了目的地。石首县城叫秀林,据说来自于刘备东吴招亲,满山彩旗,锦绣如林。我独自一人走在路灯下的十字路口,饥肠辘辘。看不到县城背后的山头青郁喜人,只有千孔百疮的裸石,在孤凄的月光下舔着伤口。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没有关门的国营饭店,拿出全国粮票却买不到吃的。他们只收本县的粮票,据说是为了打击盲流。炸山工地还不知道地方,先要填报肚子再说。没办法,只好往背街上转去。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街面显得冷清而萧条。谢天谢地,在一盏比月光亮不了多少的路灯下,看见一个卖煨烂藕的挑子,不要粮票,一毛钱一碗。我喜出望外,掏出钱。那人对着灯光比照了半天,给我打了两大碗烂藕。这是真正的湖藕,虽然没有半点油腥,但像粉蒸肉一样柔软,落口即化,让人觉得是不可多得的享受。
  找到工地已是半夜,刚刚落枕,即被黎明的开山炮声惊醒。卖饭菜票的司务长告诉我,你小子运气好。我们几个月闻不到油腥气了,你一来就聚餐。
  什么菜?
  粉蒸肉,一块钱菜票一钵。
  我来两钵,不,三钵。
  你吃的了吗?他歪着脑袋瞧着我说,明显地不相信人。那时带皮肉是七毛五一斤,食堂是不准赚钱的,也就是说,一钵粉蒸肉里的净肉至少一斤。他哪里知道,我这缺油水的肚皮,能够装得下一头猪。
  下午六点半吃午饭,我六点不到就守在食堂的大棚子里。和我一样迫不及待的还有多人,大蒸笼里面飘出的每一丝每一缕热气,都长了钩子,勾住了无数渴望的眼睛和垂涎的嘴唇。不远处开山炸石的炮声,一阵阵地响着,像给我们的会餐庆贺似的。六点半到了,民工们越聚越多,炊事员们还没有起锅的意思。炊事员的交谈也不时传进我们耳里。一个说,到时间了把?另一个说,多饶一把火,粉蒸肉不蒸烂就没有那种味了。
  熟了熟了,我们要喝酒了。
  蒸烂了再起锅,不烂不好吃。
  买饭的民工纷纷插嘴,显然分成两派,一派是速食派,要求马上进餐,只要熟了,烂不烂没关系;一派是烂食派,粉蒸肉不蒸烂坚决不吃。两派互不相让,都是炸山人,性格和火药一样暴烈,差一点大打出手。好在中间派人数众多,几人拉一个,把火扑灭了。中间派也由几部分组成,有这么几个人家庭负担很重,舍不得买肉吃;其他人觉得熟、烂都行,只要吃上嘴的是肉。正在此时,一千多米外的山腰炮眼炸开了,蹦出一块飞天石头,直扑我们这个工地食堂而来。石头在帆布篷顶贯穿一个大洞,无巧不巧落在蒸锅上,把里面上百钵粉蒸肉砸得稀里哗啦,汤水和肉块横飞,烫伤了一个炊事员和几个民工。
  在一年前抛石砸死一个人之后,工程指挥部明确规定,生活设施必须在千米之外的安全地带。谁知这块石头又一次忽视领导的权威,闯到千米之外大发淫威,搅散了我们的会餐。事后炊事员收拾残局,不要菜票送给大家劫后的粉蒸肉,但没有谁吃得下,里面尽是沙土,崩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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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罗军琳   推荐:罗军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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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红尘会员   罗军琳:
美食诱人,让人在乎它的那份情感也是伴随很多人生记忆的。生命如此真实,生活才如此生动!非常有真味的好文字,欣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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