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青草被割了回来,立在隔壁院子里,飒飒作响。
燕麦矮点,绿麦比它们高出许多。高的竖在南墙下,小捆子一个亲昵地紧挨着另一个,头顶上还戴着一个共同的大“帽子”。最边边上的小捆子怕雨淋着自己,使劲儿把头往帽子下钻,屁股扔在外面也浑然不知。矮的士兵一样一个跟着一个整齐地排在院子当中间晒太阳,头顶着饱满的燕麦籽儿,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这个新院子,还有松山草原秋日的静谧。
来帮忙的阿爸先(伯父)说,这个帽子我可不会戴,让你阿妈给它们慢慢戴。他蹲在他的“三马子”车上抽旱烟,脸颊瘦削,眼窝沉陷,目光锐利,像一只悬崖上休憩的老鹰。他的三马子是他平时拉活挣钱的工具,我们一忙,他就“突突”地开着它从县城赶来。阿爸过意不去,就答应今年冬天给他一只羊羔子作为补偿。
森排一边把燕麦捆子往里面提,一边跟我说,绿麦虽然高,看上去草量多,但杆儿粗,羊儿们吃上去口感不好,老。而燕麦个子小,量少,但嫩,羊们爱吃。燕麦们听了这话,就更加飒飒地抖了起来,把一曲《草裙舞》演绎得籽若雨下。我怕那籽儿在院子里生根发芽,会惊动来年草原迟来的春至,赶忙喝斥它们停下。
这些青草从种子的拉运到他们的播种,我都没有参与。森排雇车从县城把它们拉到石家塘,并抽空去种上了。刚种上的那些日子,天不下雨,森排天天在家里祈祷。阿爸和阿妈在红豁岘出圈,还不知道青草已经种上了。过端午节我们过去时,他俩还在念叨,说哪天有空了就种青草呀!森排不无得意地说,青草都快要出来了呀!
后来的日子里,雨不下,森排也着急。要是下大雨呢,他又担心冰雹会打了他的青草。只要有亲戚去石家塘,他都会带话给人家,去了看看我的青草昂!恍若那是他远嫁的女儿。
羊回圈后,阿爸和阿妈回河排水老家,路过几次石家塘,带回来的消息时好时坏。有时说青草们长的好呀,有时却又说,青草们根本就没长着,还是那个老样子。把森排煎熬得嘴上的皮都干了。
中秋之后,收割青草的日子终于到了。阿爸和阿妈背着脸盆大的月饼去石家塘割青草。那月饼是阿妈蒸的,给我们和姐姐一家一个,都有脸盆大,里面卷了香豆子、红曲、姜黄,还有甜甜的玫瑰酱。
石家塘的亲戚,加上县城来的阿爸先,还有永登的阿内(婶婶,阿姨之意)都来帮忙了。这个阿内是阿妈的胞妹,长的却比阿妈要高大粗壮的多。春节来家里,化着很浓的妆,穿着大皮衣,染得鲜红的指甲叨着香烟,很时尚的样子。而阿妈秀气含蓄,还保留着藏族女儿传统的打扮,细小的发辫,金边毡帽。
我想像不出那样时尚的阿内怎么去割青草。阿妈回来却说她割草时非常认真,尽心尽力。
阿妈十六岁就招赘阿爸进门,成了家里的主劳力。一家人的缝衣做鞋,种田放牧,都是阿爸和阿妈的活路,还要忍受来自她母亲的咒骂,甚至殴打。而阿内自小就是阿也(祖母,外祖母)的心头肉,没干过什么活,更不要说挨打挨骂了。在她出嫁的那年,阿也给她买了各色的扣线让她作嫁妆,谁知娇惯的阿内根本没耐心抓挖那些秀气缠绵的东西,团来团去就把扣线弄成一团糟取不开,然后就把漂亮的扣线当作垃圾扔在了房背后。阿妈手里没有一分钱,自然买不起扣线。她把房背后的“垃圾”当宝贝,捡回来坐在煤油灯下一根一根地分捡开来,然后绣了许多漂亮的枕头套、苫被单,还有墙围子。如今,我们家里还保存有几件当年阿妈的作品呢!我母亲来婆婆家做客看见了,直夸阿妈的针线好。我知道,母亲当年也是村子里的绣花高手,能得到她的夸赞,那一定是顶呱呱的手艺。
阿妈在家里常常讲起以前的事儿,诉说当年生活的艰难,还有阿也的偏心。也正是当年那样超负荷的劳作和精神上的压抑,造就了她和阿爸一身的毛病,一年比一年地显现出来。今年夏天,阿爸的腿已经痛得不能去山里放羊了。所以,森排把家里大批的羊出售,只留下不多的几只让他俩在家中饲养,给他们作伴。
他们放了一辈子羊,在城里住着不习惯。森排和我帮他们在新农村点上置了房子,既可以养羊,还离城近,生活方便。阿爸和阿妈锁住县城的房子奔这个新家而来,爱惜得不得了。院子里盖了羊圈,养了两只狗(可惜一只名为“霜霜”的白狗已经死了)。里里外外每一个细节的地方都被他们拾掇得干净又美观。他们还规划要在大门外种上菊花和八瓣梅,养几只鸡让我们吃绿色鸡蛋和鸡肉……
安静的院落,小狗“黑豹”懒洋洋地趴在大门墩边,羊羔羔温柔地呼唤着妈妈,母羊咀嚼青草的声音----当我置身于这个小院子时,日子是静止的,又是悠长的。我也是羊圈里的一只羊呀,慢慢地咀嚼着青草,咀嚼着平静、安宁的生活,无欲无求。
有了森排亲自种植的这些青草,阿爸阿妈和他们的羊就不用担心松山滩寒冷的冬天了。
隔壁院子里没有住人,是空的,所以我们就暂时把青草们安顿在那里,任它们把最后的绿色恣肆在这个空荡的地方。我经过院子去看它们,一只猫趴在草丛里,悄悄地对我说:“miao,mi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