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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私事

作者:西苏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4-03-09   阅读:

  
  (一)私房菜
  那年父亲的书房里来了位年轻人,讲着一口九江话,把老头逗地眉开眼笑,这样的笑声对于父亲来说算是久违的事情了。我跑进书房,父亲指着年轻人对我说,这是你九江来的付大哥。我笑着却没能够喊出大哥两字。他转脸对我,操着京片子说,是弟弟吧。眉角上扬,俊目生辉。小时候很容易为某一个细微的情节迷失自己,喜欢付大哥只是因为他那舞台般的一个眼神。
  母亲为了款待远来的客人精心准备了几样下酒的小菜,那时候不比现在,有了钱什么就能够买到想要的,好些东西都是凭票供应的。母亲虽能够烧一手地道的苏帮菜,却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鸡鸭肯定是没有的,猪肉也不可能是大快的,只有切成了丝和别的菜一齐下锅。幸好那时的苏州河鲜不缺,鱼和虾还是有的。
  母亲那天做了条松鼠桂鱼,红色的番茄酱淋满在鱼身,几片绿色的菜叶配在一角,光颜色就夺人眼目了,何况那鱼头还是能够动的。张志和有“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句,说的就是这桂鱼。这鱼是要趁热吃的,入口鲜美滑爽,虽甜而不腻。鳝鱼是和青椒一起炒的,还添了几枚枸杞,白瓷青花的盆,碧绿丛中乌黑的鳝丝,相缀几粒红色的宝石,色香齐备。肉丝起了油锅,喷了料酒,香味已经是满屋了,那苏州黄天荡的茭白,水淋淋,白嫩嫩,与浓香的肉丝相遇,更是味美难罢。冬笋切成细丝,入水去涩,再把自家腌的雪菜洗净切成末,少油快炒,端上桌夹一点送进嘴里,用一句苏州话来形容就是“鲜地眉毛都要掉了”。
  那天似乎还在农历的三月里,所以家里尚存有母亲年里自己糟的鸡鸭。每年的春节前,母亲把买回的鸡鸭一同做成糟货,放进青瓷瓮中,直要到年三十晚才启封,从翁中取了些出来,切成小块,装了盆淋些汁水,所谓稣嫩清醇就在入口的一瞬之间。
  春天的小院里,古石榴已是枝叶碧绿,染了半边的天际,叶间还暗藏小小红仔,便如宝石样的奇珍诱人,鸟雀跳跃其间,欢鸣饶耳。透过花窗,斑驳的院墙,老树新芽,境自来。母亲穿着大襟的墨绿暗花衫子,张着五指托着白瓷青花,那举止堪称美哉。母亲是讲不了普通话的,对着远来的客人操着上海话,微笑盈在眉宇,在母亲看来他们都是吃文艺饭的,上海话应该是听得懂的。
  酒是付大哥带来的,九江地道的封缸酒。父亲却说,今天开心,要喝有劲的。吴妈知道老头是嘴馋想喝白酒,眼梢问了下母亲,便取出藏了多年的四特酒。父亲笑着对付大哥说,托你的福啊。
  付大哥是随九江话剧团来苏州的,带来的剧目是《八一风暴》,那时候还是解冻的初期,一出如此革命题材的话剧也能够风靡小城,苏州城里的开明大戏院,竟然场场满座。苏州城里的百姓对于戏剧的鉴赏力,甚至是带了几分苛刻的,昔日梅兰芳来苏州登台,却是比在天蟾舞台还多几分小心。
  我还是第一次去看戏剧的演出,和所有小孩子一样,后台的诱惑力远远大于前台,何况我那年才不到十岁,付大哥便一把抱了我进了化妆间,看着脸上涂满油彩的演员,我真的眼睛放光,自然付大哥在我心里也如英雄一般。那时候对于领袖是不能够直呼其名的,所以剧中周恩来化名为方大来,当然最后也是不出来谢幕接受观众鼓掌的,学的是莫斯科艺术剧院扮演列宁的这方法。其实这是对伟人的尊重,不像今天把特型演员当秀使,令人别扭。
  不久后,付大哥去了杭州演出,他与父亲的书信也从那时间开始往来。付大哥写给父亲的信上会属上“爷爷”两字,我很奇怪这样的称谓,按理他应该称父亲叔叔的,后来才知道付大哥用了九江的方言来具这个名,九江人向来把叔叔唤做“爷爷”(音)的,他是以乡情来感动父亲。父亲接到他的信便会读给母亲听,说是新交了女朋友,很是妩媚动人,或者说和女朋友闹别扭了,烦人地很,有一回就说想吃婶娘的糟鸡了。母亲的笑由心底而起,对父亲说,要不今年过年我们回九江吧。
  那年母亲真的糟了鸡鸭,准备带去九江,可是付大哥却公派去了北京。除夕的那夜,母亲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打开封口,说十五再开吧。父亲指着母亲笑说,小付还真没有福气,我们家怎么就没有待嫁的闺女呢。
  (二)私房话
  母亲喜欢看越剧,偶尔也跟着父亲看京剧,她喜欢名伶程砚秋的《六月雪》。民国的时候,程砚秋编演过几出传奇,《六月雪》取自元关汉卿的《窦娥冤》,剧名来自窦娥行宪前所发三个冤誓,血溅白练,三年干旱,六月飞雪,想来是六月的飞雪更有意境吧。母亲是南方人,喜欢柔水样的戏文,像许多女子一样,看戏也是要流几滴眼泪才好。喜欢这戏也是某种相似的原因,因为母亲自小失了亲娘没了亲爹的,六岁就被同村的富户收养,取了个莲娣的名字。那时丹阳农村的富人也是自耕养蚕度日,不过是有几亩薄田,终年没有饥饿罢了。童年的母亲备受养母的“蹂躏”,女工要学,农活要干,闲来是还要支起纺车纺线。母亲的养父常年在外,却丢下一本《百家姓》让母亲去学,回来照例是要考问的,母亲自然什么也不会,养父毫不客气,拿了家法板就打。母亲的脾气倒也倔,受打也不哭,养父奇怪问她,母亲说:没人教,就记得写了,不会读。养父叫母亲写来看,母亲还真个画出“赵钱孙李”。
  那年开春母亲被养父带到了苏州。我的“外祖父”在苏州开了家叫“荣业昌”的南货店,四开的门面,还算兴隆。母亲白天就在店里帮手,晚上跟着外祖父学几个字,虽然辛苦却还是非常满足,毕竟离开了小村子,走进了别人梦想中的城市。其实外祖父还是非常疼爱母亲的,最初的时间是让母亲熟悉城市的环境,学几句苏州的方言,等母亲脱了农村的习惯,便送母亲进了学堂。
  母亲没有给外祖父带来儿子,所以他们后来又领养了儿子,却不知这个外来的我的舅舅,倒是给他们连添了两个女儿。母亲和“外祖母”的冲突也就尖锐起来,原因是外祖母要母亲放弃学业回家看妹妹,母亲自然是不愿意。
  母亲是不是这时候离开的家,又在那时候认识了南来的父亲,无从考证,那时候已经是公私合营的时间,母亲也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在父亲的日记中有一节,记述当年他和母亲幽会的对话,那言辞之酥温馨之态,足与沈三白的《浮生六记》一比,几十年前,老父的确也算得是情场的高手。
  很久后的一天,我的那个舅舅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母亲的欣喜之色顿显眉梢,舅舅却没有喜容,站在门外,良久才说,外祖父在等她。母亲的泪盈满眼眶,她甚至没有和父亲说一语,就跟着舅舅跑去了医院。原来年老的外祖父迟迟咽不了那气,竖着大拇指对着外祖母和舅舅,迷茫的眼睛里像是在期盼什么。
  母亲是直扑到外祖父的病榻前的,高声呼唤的父亲之音让所有人落泪。那夜母亲没有回来,她陪在老人身边讲了一宿的悄悄话。第二天外祖父去了,母亲浑身缟素,哭得失了声音。外祖父的去世,拉近了母亲和外祖母的关系,老太太居然会迈着三寸的金莲,翻过几顶石桥,走进我家的后院与母亲窃窃私语。
  父亲到这时候才和母亲坦白,他早和外祖父有来往,听书时偶然重逢,他们就时时相约听书看戏,散了书还要轮流做东,去那家“庆乐居”的清真小馆子喝上两杯花雕。
  母亲曾经在四月十四的“轧神仙”的庙会上,买回一盆“六月雪”的草,夏天的时候,绿叶丛中点缀出星星白花,纤细而小巧,母亲异常的喜欢它,来家的朋友总会投母亲的好,说上两句:师母的花养的真好。母亲听后就特别的自豪,像是成了周瘦鹃样的大师一般,便和吴妈两个雄心勃勃要复修后院,邀人用毛竹搭了半亭,找了块木板写上“半亭”,把老父笑个不停;母亲又找了遗落的石条,垫上石蹬,弄成花坛的样子,小院变得郁郁葱葱的一片。那一年寻根回来的美国旧主陈老太太,看见满院的花草,抱着母亲又哭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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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管理组   花落无声:
这是三个有关母亲的记忆,写得深情而令人动容。母亲的“私房菜”是那的美味精致,是游子永留心中的味道;母亲的私语写了母亲艰难的童年和对养父母的感恩;直到母亲的“私房钱”,一只一直没有打开过的小皮箱,则包含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全部的爱。感情的表达有很多种,作者此文秉承了一贯的风格,将感情深藏于每一个文字的背后,表面却不动声色。好文荐精欣赏。


我来评论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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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4

  • 叶子

    这样的文字让人感觉出一份世事静好的味道,却又无处不透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结,喜欢这种看似轻描淡写的文字,却有一份余味悠长,令人回味无穷。喜欢!

    2014-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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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方玉洁

    果真是才人的文章,难得你的老友们这般推崇了。

    2014-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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