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你】被淘空的村庄

作者:陌生过往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3-07   阅读:

  
  1祖母
  年逾八旬的祖父去世三年,祖母一直还没缓过劲来。像一尾年迈的鱼,祖母在悲伤的河流里上下沉浮,漂浮不定。
  祖母在阴暗潮湿的老屋里来回走动,手紧握着抹布缓缓擦拭着那些跟随了她一辈子的家具。古旧的家具在她的不停擦拭下,在幽暗的老屋里闪闪发光。抚摸着这些苍老的家具,像是触摸到了旧时光微弱的脉搏。她弓着身,眼微闭,手抚摸着油漆早已掉落的家具,整个人深陷在过往里,表情时而悲伤时而幸福。当她从这些前尘往事中回过神来,却是一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祖母一脸落寞地孤坐在大堂中央的那条老板凳上。蜷缩成一团的抹布在水的浸泡之下,散发开来,像一团巨大的乌云遮掩着整个脸盆。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的老屋此时寂静无声,古旧的家具在幽暗中闪闪发光,映衬着她内心的昏暗与孤独。
  祖母一脸呆滞地孤坐在老板凳上,偶尔变动着身体的姿势,便听见细微的破碎声,嘎吱嘎吱,声音细长而悠远。从老板凳体内发出的声响,很快穿透她的耳膜,落在她心尖。祖母看了眼自己苍老的躯体,试着抚摸身上的一根根肋骨,像是每抚摸一次,就能听见它们破碎的响声。这条老板凳跟了祖母几十年,早已成为她的亲人。祖母清晰地记得已经逝去的老伴当年一刀一斧把它雕刻而出的场景。祖母听见它体内发出的破碎声,心底徒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像是十分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命运。祖母找来铁锤和钉子,把一小段木板固定在老板凳上,使劲摇晃了几下老板凳,直至听不见任何响声,心才彻底安稳下来。
  在一个晚霞满天的黄昏,祖母提着蛇皮袋归来,一脸疲惫地在老板凳上坐下,老板凳忽然嘎吱一声,轰然坠地。她跟着跌落在地,屁股摔得生疼。她抚摸着散架的老板凳,像是在抚摸刚刚去世的祖父,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来。
  祖母没再做任何补救措施,就像当年经过一番心灵的挣扎后,她静坐在洁白的病房,看着祖父一点一滴没了声息,悄然而逝。她转身找来一盒还未用完的火柴和一堆干枯而又柔软的稻草,稻草裹夹着丝丝缕缕泥土的气息,微光中倒映出大地的身影。祖母把散落一地的老板凳放在厚厚的稻草之上,就地点燃。咔嚓一声,道道火光扑向半空,火舌左右吞吐着,火势迅速蔓延开来。她守候在火堆旁,像是守候着一个亲人。火光渐渐熄灭,沉于一片寂静和黑暗之中,老板凳转瞬化为一滩灰烬,轻躺在稻草灰之上,在夜风的吹拂下,又与稻草的灰烬融为一体。
  有路人看见屋里的火光,以为起了火灾,匆匆跑进来一看,见祖母守在一旁,面露惊讶。
  一直守到很晚,祖母才踉跄着脚步进屋。
  偌大的老屋,被时光的刀子给淘空了,现在就她一人空守着。墨绿的青苔是老屋沟壑纵横的皱纹,雨水吞噬下日渐发白的墙体是老屋鬓边的那一缕缕苍白。祖母整日行走在老屋的心房,也唯独她对老屋的心事了然于胸。老屋已经年过一百,像一个老人,默默注视着祖母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祖母经常想起老屋昔日的辉煌,桌子上、床上、怀抱里,一地的孩子,足足有八个,它们肆无忌惮毫无保留地坦露着自己的情绪,在祖母眼前嬉戏追逐打闹哭啼,吵闹声灌满整个房间,转瞬便溜出门外。
  祖母经常沉浸在这样的记忆里,彼时脸盘上洋溢着幸福,一股痴迷的模样,待从旧日的回忆之中回过神来回顾着这满屋的空荡与孤寂,却又是一脸呆滞,怅然若失。在这种情境之下,她经常神经质地抚摸着老屋的一转一瓦。她一步一停地抚摸着墙壁,步履蹒跚,却又时常突然蹲在地上,默默不语起来。一股深沉的悲伤从时光深处翻涌而上,向她袭来,忽然狠狠地把她攫住,让她手足无措。
  风跑进屋,四处游荡,吹拂在她脸上,弄乱了她的白发。祖母掰着手指,从一数到八,她想起她的八个子女,三个女儿外嫁出去,一年只能回来看她一回,五个儿子虽然年逾五旬,却依旧常年在外打工。
  祖母依旧每天去捡破烂。捡了一辈子破烂,她早已熟知每一个瓶子的价钱、每一张废纸的温度、每一双鞋子尺寸和款式,更熟知它们的秘密。祖母把他们捡起来,而后分门归类,卖给村头废品收购站的老王。
  祖母深知一切废品回收之后,会重新以一种新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就像一个人在经历一次大手术之后,无论生理和心理都会脱胎换骨般焕然一新。比如一张纸,在祖母眼底,一张纸就是一片树叶。她知道废纸回收回去之后,稍微加工就会变成新的纸张。于是,看见一张废纸,祖母就会拾起来。每拾起一张废纸,祖母就满脸微笑,她觉得自己救了一片树叶的命。为此祖母开心不已。
  许多年前,祖母清晰地记得自己每天能捡十块钱,好一点会有十五块。有一次她出去,没什么收获,只捡了几个酒瓶和破鞋,最终只卖了三块钱。为此祖母伤心了一个晚上,祖父看着她闷闷不热的样子,不时安慰着。她躺在床上,洁白的月光照进来,忧虑着要是经常出现这种糟糕的情况该如何是好。
  许多年后的今天,她却天天遭遇这种情况。
  现在,除了呆在老屋,祖母每天剩下的事情就是去捡破烂。祖母从这个村庄拾掇到那个村庄,从这个角落穿梭到那个角落,却没什么大的收获。
  祖母捡了一辈子破烂,捡着捡着,忽然发现不对劲了。那些原本堆放垃圾的地方早已落满灰尘。祖母在灰尘里搜寻着,转身一回头,却看见不远处的房门紧锁着,灰白的春联在晨风中左右摇摆。
  当祖母发现是因为云庄逐渐空荡而致使破烂愈来愈少时,她忽然悲伤不已,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干些什么。
  
  2三婶
  黄狗垂着尾巴,耷拉着头,跟在三婶屁股后面,亦步亦趋。走到哪,黄狗就跟到哪。三婶走了几步,倍感疲惫,在板凳上坐下来,黄狗便一脸老实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远远望去,一动不动的黄狗像死了一般。待三婶缓过气来,起身欲走时,黄狗总会自动地站立起身,垂着尾巴紧随其后。黄狗瘦骨嶙峋,肋骨横突,暗黄的毛发聚集在一起显得杂乱而无营养,完全没了十多年前的雄壮与威风凛凛。
  三婶与黄狗相依为命。此刻,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黄狗,默默地发呆,眼里却空无一物。黄狗起初一脸疑惑地回望三婶,后来被看得心底发虚,便老老实实地垂下了头,偶尔抬头偷偷朝三婶张望一眼。
  三婶起初坚守在摇摇欲坠的老屋里,后来在大儿子的一再坚持下,才搬到了这栋新房。新房很是气派,在落日余晖的斜射下闪闪发光。大儿子一家常年在外打工,每年年根才回来。装修完工的新房需要一个人来看守,三婶无疑成了最佳的人选。
  三婶看着黄狗的模样,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一脸哀怜,神情中却又流露出丝丝绝望来。晚风袭来,院内的树叶哗哗响起,黄狗闻风而起,朝院落狂吠了几声,转身复又安静地躺了下来,淹没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躺在床上,犬吠声落进心底,三婶忽然觉得自己如今跟黄狗没什么两样,除了看家的本领,再无它用。三婶想起十多年前,那时自己还年轻,还能给儿子不分黑夜白昼的带孩子。现在两个孙女长大成人,远在异乡的工厂,早已无需人看管。
  寒风习习,三婶躺在床上,努力把自己蜷缩成一团。
  夜半,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三婶捂着腰,左右翻滚着,疼痛仿佛慢慢减轻了许多。在窗外微光光线的映射下,黄狗被屋内的动静惊醒,它摇晃着身子步入屋内,朝暗影中的三婶张望了几眼,复又退出门外。
  熬到天亮,三婶才沉沉睡去,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三婶久久地端坐在床沿,露出痛苦的表情,眼神呆滞。三婶丝毫也没料想到自己在步入晚年之际,会被腰椎间盘突出这种病痛所琢磨。
  三婶蹒跚着步履,走进里屋,在落满灰尘的抽屉里找到几个硬币,一步一摇地去村头的小卖部买了一盒膏药。在膏药的热敷之下,三婶紧皱的眉头渐次舒展开来。这一天,三婶再次回到了老屋,一整天三婶呆坐在老屋寂静的角落里横放着的棺木旁,双手抚摸着棺木,一脸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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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用手走路   精华:小晓追梦
【编者按】 往期编辑   用手走路:
看完,先给作者提个小小的建议,文章写完后点击自动排版,这样版面会好看许多,这次已给你改好。 其次来说说文章,以祖父起笔以祖父落笔,中间穿插着很多息息相关的人,每个人又有着不同的故事、人生和选择,文章把每个人都交代好,最后才写到故乡。从一开始,作者只是静静地叙说,自己的感受安排在最后,但又不大力渲染。这样立意非常好,让文章构架清晰,脉络分明,而叙说又不乏味道,最深刻的是最后写到工厂那个片段,若不是它,祖母又怎会过早地成为一尾年迈的鱼,上下沉浮?欣赏佳作!问好作者!


红尘会员   小晓追梦:
时代背景下一个个人物的出现,都让人震撼。被掏空的村庄,再一次揪疼了读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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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3

  • 沁芳闸

    或许,有一天,人们都愿意回去了。那儿不再荒凉和孤苦。我是乐天派。

    201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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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落无声

    被掏空的村庄,就像那些被抛弃的留守老人、留守儿童一样无奈。是谁把村庄掏空?是谁把以前生机勃勃的村庄变得没有了生命力?这是现代工业文明带给我们的命题,答案却不知道在哪里。

    201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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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落叶半床

    人的老去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村庄的老去,从繁盛到虚空再到消失,让人把对故乡的念想只能深藏,剩了可悲可叹的黯然神伤。

    201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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