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能作多大的事呢?吕马童回忆,吕雉不就是长了一张蜜糖嘴吗?她哄得忘雪将她从潮湿脏乱的囚房换到了干净整洁的宫室,在楚营里吃喝穿戴均为一流。吕雉还跟忘雪姐妹相称,赞着霸王英雄盖世、用情专一,忘雪国色天香、心底纯良。俩人都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这辈子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不离不弃厮守终身羡煞旁人。吕雉说着说着垂下泪来,感慨自己与刘邦终年离别难以相见,还为他舍着儿女当着阶下囚。这些话被范增听到,嘴张着哈哈一笑。范增笑谑论城府谋略,一百个忘雪也比不上一个吕雉。而霸王的儿女情长终有一日会让他去品味英雄气短的苦涩。范增在辞官之前,撂下项羽是“竖子不足以谋”的狠话。他痛斥霸王寡谋少虑目光短浅,导致原本抓到的好牌,都在他烧阿房、掘秦陵、回师彭城、鸿门宴放过刘邦等一系列错误中成了输家。范增离去的时候,吕雉带着一坛子的好酒来送别。范增望向她的眼神除了愤恨、警戒,还多了一抹无奈。忘雪也来了。她奉上一包袱的金子,却被范增掷于江水里。忘雪抿了抿欲滴的红唇,祈求范亚父不要怪霸王。范增在上船之前,深深看了一眼她们,忽然问道:吕雉,他日楚汉争霸,刘邦若是死于项羽手中,你会如何自处?
吕雉微微一笑说:我会尽一切可能,好好活下去。
——你没有想过为他报仇?
——一个在危难关头连自己的父亲和妻子都不要的男人,值得我为他报仇吗?
——忘雪,他日楚汉争霸,项羽死于刘邦之手,你会如何自处?
——我与他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范增摇头长叹,枣核般的脸上挤出一抹苦笑:老夫只有祝你……死在项羽前头了。
端的是“一语成谶”。忘雪死了。她死在了霸王的前头。她死在四面楚歌的夜里。她死前弹了最后一首曲子,《胡不归》。
——思君思君君不见,幽幽等君回。
——心思思兮君不见;痴痴等安慰
——问人儿,胡不归?一心等着你回……
声声慢吟,宛如泣血,与汉军遣来的楚国战俘所高歌的一模一样。汉军的这个主意谁出的?听说是吕雉。
吕马童甩甩头,他回忆起来吕雉是怎么离开的。那个和她的丈夫一样厚颜无耻的女人,洗浴完毕一丝不挂,用了一整幅的红绫,将自己从头到脚地包裹起来,再命人将她送到霸王的军帐中,却又被霸王拽着她的长发拖出帐篷,命令滚出楚营。吕雉站起身,看着闻讯而来的忘雪:妹妹,你生我气吗?
忘雪静静相望,唇角翘起的是冷冽的妩媚与不屑:你明明知道,我不会的。你也明明知道,我相信他不会的……
吕雉拂了一把被风吹乱的鬓发,也笑了一笑。她的笑容复杂,有着说不出的诡异:你倒是心思清明……
吕马童暗暗发笑。傻子都清楚:年龄是女人的致命伤!吕雉再怎么浓妆艳抹也是抵不上忘雪容颜的半分。他鄙夷地看着吕雉紧了紧胸口的红绫,半掩住一对瓠子乳。她似嫉妒似哀怨似凄苦地剜了忘雪一眼,慢慢地转身起步。
忘雪出声唤她:姐姐,那个人身边姬妾众多,视你如无物,你何必还要回去?
吕雉的脚步顿了一顿,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她似乎吃定了霸王和忘雪不会难为她。如今她却想置楚军于死地。擒贼擒王,诛敌诛心。她够毒。霸王怎是不知,他呵斥着忘雪:别弹了别弹了,再弹军心都乱了!
忘雪的皓腕不停,继续着琴声幽咽。她抬头对着霸王笑了笑:以前你说我弹的琴软绵绵的,会冲淡将士们的士气。可是将士们说我的琴声能过滤掉他们两手的血腥气。
——妇人之见!他们不跟着我上阵杀敌,哪有机会建功立业、封妻萌子!
两人的对话被帐蓬外的吕马童听得一清二楚。他从腰间解下一只牛皮囊,摇一摇,隐约还有些清水。吕马童参军八年了,从看顾寻常军马到专职照顾霸王的乌骓战马,还是军营里最微末的存在。军功赫赫光宗耀祖的人是有,碌碌无功或者战死在沙场的人更多。起初,他鼓足勇气想当马前卒,再从马前卒升为执戟长,再升成副尉、校尉、将军、大帅。结果,一两场血淋淋的战事就让他的梦想破碎成一地污泥。那些散得到处都是的残肢断臂,那些走一步绊一跟头的白花花的肠子,那些东倒西歪缺头或半截的尸体……想来算去还是当个马夫比较安全。
吕马童咂了一口水。他看着帐篷外团坐的士兵,终日浴血奋战,一个个天不管地不收的,这会儿哭得跟熊孩子似的。他们心中也有一块柔软的地方。那里寄存着白发老母望断秋水的期盼,妙龄妻子独守空房的思念,兄弟姊妹渴望团聚的心愿……可是刘邦和韩信的军队在外围安插了好几层,楚军断粮已经两天。那些被射死的战马,都是中了毒的,吃又不能吃,再耗下去,光靠草根树皮能撑几天?
念及此,吕马童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拽了一把地上的野草,连半点食欲都没有。纠结半天他想起了忘雪,他又溜到主帅的帐篷外,竖起耳朵希冀再听到点动静。
——忘雪,你刚才叫我“阿籍”……许多年没有听你这样呼唤我了。
——你已经是西楚霸王。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初相遇的阿籍。
——当年的阿籍不过是个拥有一腔热血的毛头小子。
——当年的阿籍,最爱与我采菊东篱之下,对歌青山之中,最向往与我共宿茅舍桑田,一同男耕女织。
——那是年少无知。民不聊生的年月怎能安然于红尘之外。何况,哪里有净土。忘雪,我必须要为保护你而更加强大。
——阿籍,你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江山?
——我起初恐惧你会被秦军抢去,后来我相信我就是天授君权的王。我止不住向前冲的心,我把自己交给了战场,我需要战胜所有的对手,我喜欢看着他们都跪在我面前俯首称臣……忘雪,当你拥有了权力,你就变得身不由己。
——权力令人贪婪……视掠夺和屠戮为天经地义。
——错,人人都贪婪,但是权力会给人安全感。否则我们就是别人刀俎上的鱼肉。
——我宁愿你是一个健康安乐的平民,也不想你变成踩着别人尸骨往上爬的君皇。
——忘雪,到底是谁给了你悲天悯人的权利?你实在是天真又狂妄!
——阿籍,你不是答允我可以在军中说话吗?
——那是我要你开心。我要你满意。我要你还尽刘邦救你脱离阿房宫的人情。哪怕用我的半壁江山来换!
——阿籍!!
——现在想想,也许我错了。我应该一开始就给你选择的机会,而不是因为害怕失去你,一次次违心地去配合你那些幼稚的想法。
——不!阿籍,我一直是属于你的。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属于你,都取决于你……
——忘雪。如今的形势,我不能再替你做主。如果你硬要我替你选择。我希望……你去顺从你的心。
吕马童听到这里,再听不到二人其余的言语。过了片刻,霸王从帐中走出,他走得飞快,一口气走到练兵场的中央,双手抬起一只青铜大鼎,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呐喊出声: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霸王一口气吼了三遍。闻者无不心酸、无不落泪。忽有小卒来报:霸王,夫人自刎而死。将士们登时大哗!霸王放下大鼎,竟是一派冷静。他没有望向被抬来的忘雪,走向了正在默默踏蹄的乌骓马。那马儿遍体乌黑,只有蹄子是纯白。它移到霸王的身边,舔着他的手。他也抚摩着爱骑的背,一遍一遍不知疲倦。
吕马童头脑一懵:忘雪为什么要死?她觉得自己被项羽抛弃了吗?还是她主动选择了离开这个刚愎自用的男人?正如当初的韩信、陈平、黥布无法向他直谏,无奈投身刘邦帐中;被他称为“亚父”的范增也落得饿死半路,背生疽痈。宋义被他杀了,楚怀王也被他叛离,现在,他身边还有什么忠臣?他还值得什么人为他尽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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