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枪声刺破了凛冽的寒风。
坡上的红军战士一下子全趴到了雪地上。
红军战士开始喊话,西北风带过来的南方口音他听不清也听不懂。
他哆嗦着大喊:“都给我趴到那!一个个都不许动!等我们司令来了再说事情——”
没一会儿,他的土匪司令便来了。
司令蹲在他的身后抽了一锅子烟,随后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锅便站起身来,冲着坡下摇了摇平时他裹在头上的那条羊肚子毛巾。
上来的红军很客气,大讲革命道理劝他们归队。最后,司令手下的人都跟他们走了。有几个不想走的,也让司令骂得跟着南方红军走了。
司令却没走,司令要回家种地。
他原是连长的通讯员,现在是司令的勤务兵。他把他跟定了,不管司令连长是土匪还是红军,赶他骂他打他都不走!
他是孤儿没有家,是连长当土匪时收留的他。
那年与白军打仗,队伍败了逃跑时,不是,是急行军时过延河,他一下子踩碎了冰面,他是抱着连长的脚脖子才没让冰冷的河水冲走的。还有一次在宜川打遭遇战,是连长一脚踢开了落在他裤裆下的冒着烟的手榴弹,并像豹子捕食似地把他压在了身子下。连长动作太猛,他的下巴重重地磕在了枪托上,半个月都不能好好吃上一口饭,但连长又一次救了他的命。
……
此刻,老人又感觉到自己快上不来气了,费力地咳嗽起来。
一阵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剧痛的咳嗽后,老人又很吃力地咳出一口痰。他挣扎着侧过身子,想把痰吐出来。
老人不愿再想了,但恍惚中,司令,不,是连长,他的救命恩人又来了!
连长那张大大的方脸庞上只有一双深深凹陷的大眼睛,下边没有鼻子没有嘴,全是红疙疸疸的血疙瘩。
连长幽幽地站在他面前,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
老人糊涂了,心里也害怕了,心脏通通地跳着,胸口痛得像有一个大碌碡压在了上面。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这才稍稍缓过气来吃惊地问:“司令,不,连长!这么多年了,你怎还不老?额都老得走不动了。”
连长没有嘴,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子,飘飘悠悠地走了。
他看见了连长光秃秃的后脑壳上,有一个小小的枪子打的血窟窿……
老人再次清醒了一些。他记起来了,那是1950年,到处都在“镇反”,镇反就是镇压反革命。
刚收完秋,县里便下来了一群穿军装的人,像逮羊似地把连长和他从村子里逮走了。
县里的公安们把他弄进一个白墙窑里,恶狠狠地要他揭发老连长,不,是土匪司令如何串通白匪杀人掠粮的罪行。
他是怎么交代也交代不清楚。
他说自己实在不知道连长跟白军串通没串通。杀人他是看见了,连长当土匪时枪法就很准,光在那场遭遇战中连长就用匣子枪撂翻了好几个白匪,还有一个戴大盖帽的,额也打死了一个,白匪也把额们的人打死了七八个,有一个还是连长的侄子。粮食不是抢的,是向乡亲们借的,一家才借了三升。出来当土匪,没吃的怎行?地主土豪都让红军打跑了,不问乡亲们借点粮食,就是现种也来不及呀!就是他当红军时去征公粮,每家还得交九升。
就这些,他被判了三年刑。还好,公安认定他是个小土匪,没有认定他是反革命。
连长却因反革命罪被政府判了极刑。
为了教育他们这些小土匪和小反革命,政府枪毙连长和一些大反革命的那天后晌,他们也被押解到了刑场上。
刑场设在白雪皑皑的大川道里,就是当年他差点掉进冰窟窿的延河滩地里。
当被用细麻绳五花大绑的连长从他们这些陪绑的喽啰面前走过时,他看见连长就像看见了自己的亲大(爸),竟中了邪似地不由自主地喊了声:“连长!”
连长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当威风凛凛的战士们举起手中长长的步枪的时候,他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连长用唱信天游的嗓音大声吼:“额不是反革命,额是红军!刘志丹的红二十六军!额是连长,没有祸害过乡亲啊……”
枪声响了,“嘭嘭嘭嘭”地一连响了许多下,连长“尔”的一声便没有了动静。
回去后,他被公安们提审了好几次。
板着脸的黑着脸的公安们让他彻底交代连长在刑场上对他摇头贼笑是甚意思?是否给他传递了不可告人的秘密信号?
他交代不清楚,被加了一年刑。
……
老人突然觉得自己清醒了许多,胸口也不那么闷疼闷疼的了,便挣扎着在炕上坐了起来。
老人自己也感到奇怪,自己怎么一下子就有了一些精神?
老人吃力地穿上衣服,长腰棉裤却怎么也提不上去。
老人喘息着歇了三四次,用了两袋烟的工夫才勉勉强强把裤子拉上了腰。
当他摸索着穿上那件羊毛翻在外面的羊皮袄时,老人有了一种很强烈的愿望,那就是到干娘和翠英的坟上去看看,不去,怕就再也去不了了。
老人拄着一根枣木手杖,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拉开了窑洞的门。一股冷风夹杂着片片雪花飞进了窑门内,下雪了!
冷风一激,老人又清醒了一些。
院子里那条大脑袋的黄色大土狗见到老人就兴奋地往起窜,这几天狗被张家老七用绳子栓住了。这狗从养时就认生,谁来看望老人这狗都要咬。
老人用颤抖的手摸了一下狗的头,想带着它一起走,可老人的手哆嗦得只勉强解开了一道绳扣,便再也弄不开了。狗脖子上的绳套虽大了一些,但绳套卡在了狗的耳根上,老人摆弄了许久也弄不下来。
“唉,这个老七,把狗当驴栓哩!”老人心里自言自语了一句,无奈地拍了一下狗的头,便挪着酸痛酸痛的双腿走出了院子。
黄狗看着他出门的身影,急得唧唧叫着转着圈地向着院门一次次扑着。
老人向着沟口,向着黄河,步履艰难,蹒跚而去。
老人大口喘着气并不停地咳嗽着,他一定要去看干娘和翠英。
老人强打着精神在心里对自己默念道:“一定要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干娘啊,翠英啊……”
老人现在满脑子都装的是干娘和翠英这两个苦命的女人。老人想起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时,身上又添了些力气。
“唉——”老人叹了口气,脑海里又浮出了不堪回首的往事。
……
连长被政府枪毙后,连长的妈就哭瞎了眼睛。
他从监狱出来后,便回到了连长家中。
他把连长的妈当亲妈,认她做干娘,和干娘相依为命,却没有哪个妹子愿意嫁给他。
他陪伴着病歪歪的瞎干娘,直到最后把老人家送到了沟口旁,黄河边崖畔上的那个小小的坟丘中。
翠英,他的婆姨,一个路上拾来的婆姨。
那年冬天,全国大饥荒。
天还是像这样下着雪,他去乡里给干娘抓完药刚回到村口,一眼看到路边躺着个人,身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他走过去蹲下身子,发现是个衣衫褴褛的黄脸女人。
他感觉女人似乎还有口气,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救还是不救?家里的那点粮食自己和干娘都吃不饱。
最后,他还是把那女人一把抱了起来。肚子饿没有劲,他踉踉跄跄地走进了老窑里。
他把女人放到炕上,往灶坑里添了两把柴,便忙着给女人煮汤,给干娘熬药。
整整一夜,干娘的药一直喂不进去,女人的汤也洒了半炕,弄得他手忙脚乱。
天快明了,干娘的身体渐渐凉了,女人的嘴唇慢慢红了。
干娘死了,女人活了。
那几天,他哭天嚎地地把干娘送走,那女人却不走。
女人不说话,他以为她是个哑巴。
谁知一个大队干部却领着几个民兵腾腾地闯到黑窑里,说他这个老土匪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拐骗良家妇女,要押他去公社。他再次像镇反时给他判刑一样,又遇到了兵,尽管这回面前是民兵,但还是弄了个有理说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