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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活

碎金淌岭南系列12

作者:白说废话    授权级别:B    精华文章    2015-06-03   阅读:

  
  夜如墨,雨如泼,小车艰难地行驶在陡峭的山路上,像陷入一片汪洋大海。两道雪亮的车灯扫射出去,即被密集的雨丝打得昏黄,光柱勉强跑出十米开外,就悄无声息地消溶在风雨如磐的山腹里。然而,消化力极强的南岭雨夜,却对天上的闪电无可奈何,无数咆哮的山头有如巨浪排空,在斜刺下来的闪电中,颤抖着伏下身子,留下瞬间的惨白。一切都不那么真实,犹如群魔乱舞的世界。从雨水淋漓的窗口望去,所有的景物都是扭曲的,就连车灯直接触到的路旁标语牌,也是那么狰狞:超生一个,罚款三十万。怪吓人的,雨水把这些字淋得胡子拉碴。一间青砖平房被车灯切成两半,一半阴森森地狂笑,一半藏在黑暗里哭诉,你看我拿得出三十万吗?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看到这间孤零零的房子,如同看见娘家的炊烟一般亲切。勉强把车停到门前场地上,带病的车子就彻底熄火了。从屋里走出一个浓眉大眼的中年人,手中的马灯晃晃悠悠,面孔贴在驾驶室玻璃窗上,幽灵一般地闪着绿光。一对眼睛深不可测,里面盛着数不清的谜团。跟我走吧,他说。他的声音粗野无羁,我不由得拉开车门,跟着他跑到屋里。怎么坐下都不知道了,我恍然看到桌子上的一本线装书,脑子就完全迷糊了。
  我仿佛来到大树十字坡,正被人掂量能剔下几斤瘦肉。一个苍凉的声音传出,十字坡在宋代,这里还要早一千年。人心固然很坏了,但还没有坏到卖人肉的地步。我强睁眼打量这个野店,不见人影,十五瓦的小灯泡正在一明一灭。厨房在后面,传出几下咣当的锅盆响声。是谁?我心虚地问。
  别找了,你看不到我的,我在记忆的深处。你伏在这本家谱上,就能看到我,还能看到你想弄明白的过去,可惜家谱经过后世多次编篡,已经嗅不到多少血腥味了。可字里行间,还有淡淡的的硝烟飘散出来。你睁着一双牛眼,会漏掉很多精彩的画面。闭上两眼,反能体验到千年前的腥风血雨。
  我依言伏在桌上,突然置身于一片狼藉的田野上。
  这不是岭南,而是少雨的冀州,赤地千里。村民们走到大槐树下,望着地平线上的滚滚烟尘发愣。刚刚成熟的小麦即被兵丁们抢走了,怎么过呀。这时,一个黑脸大汉站出来大声呼吁,反正不能活了,我们去参加乞活军。希望破灭的乡民振臂应和,拿着锄头镰刀,扶老携幼,沿着浑浊的桑干河走向黄河北岸的广宗。我晃动一双飘忽的眼睛,从云层俯瞰,广宗旌旗飘扬,大路上活跃着上十万人马。
  猛听到乞活军这个词,大脑猛然清醒了,我还以为是丐帮一类的组织,到了广宗才发觉错得离谱。我成了一团气体,散发在广柔的大地上,知道了泥土遮盖的许多秘密。
  这是走投无路的汉民,在兵荒马乱的五胡十六国时代,结团自保的武装,时达一百多年。起因是晋武帝结束三国之乱,天下太平,解散国家的常备军队,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以至于各郡县维持治安的能力也不足了。休养生息,国库渐盈,社会渐起骄奢淫逸之风,石崇斗富、羊车望幸粉饰出一个太康盛世。上层社会为了维持奢侈腐化的生活,加紧盘剥百姓,贪污纳贿、强取豪夺层出不穷。八王之乱刚平,灾荒又起,曹魏时代为增加人口强迫内迁的少数民族聚而造反,并州汉族百姓及士兵官吏两万余户,在刺史司马腾率领下逃难求食,就谷冀州,形成号为乞活的难民集团。有皇室血缘的刺史成为灾民领袖,足见其社会已经像豆腐渣一样捏不成团,各个民族、各个集团各自为战,为抢占生存空间,在中原大地上演出一幕幕人间惨剧。
  这些难民人多势众,成为西晋军阀及十六国君主们争取和镇压的目标。为了生存,他们拿着锄头的手被迫拿起兵器,参加国与国之间、集团与集团之间的混乱厮杀,把自身磨练成为英勇善战的队伍。他们没有统一的指挥机构,并且因栖身于不同的国度和集团,彼此间也兵戎相向,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乞活军。
  从来没有一支军队以乞活命名,仅凭这个名字就显得悲酸和激愤,还有一股破釜沉舟的壮烈。在已经沦为人间地狱的中原,他们无论依附于哪个利益集团,都没有忘记国仇家恨。时机一到,马上举起义旗,为在寒冬里挣扎的同胞燃起一堆篝火。太康年间上千万人的中原地带,经过十六国的相互残杀,只剩百多万人苟延残喘,乞活军是他们的最后希望。
  黑脸大汉赶到广宗的时候,乞活军已经在黄河流域活动了四十多年,广宗和黄河南岸的陈留是乞活军聚集的两大中心。身逢乱世、处境险恶,流民边种地边练兵,在与胡人的长期残酷斗争中磨练出顽强的战斗力,并以骁勇善战、组织严密、持续时间长久著称于世。这一年里,羯族建立的后赵政权内乱,乞活军将领的后人冉闵趁机推翻后赵,建立冉魏政权,他代表了虎口余生的汉人发出杀胡令,把民族间的仇恨推向极致。凡是胡音、蓝眼、高鼻多须、身上有膻气的人,都在大屠杀中丧生。黑脸大汉此时已经升为校尉,听从命令,带领几百人搜索京城的胡人,双手也沾满鲜血。几天之内,在冉魏控制的地盘上,几十万人死于非命。冉魏滥杀无辜,逼得其它胡人国家放弃彼此间的争斗,联合起来绞杀这个汉族政权。
  冉魏仅存活了三年,冉闵被俘身亡,大臣们全部自杀,无一投降,开创了中国历史上朝臣大规模的国亡死节的先河。这也显示出民族矛盾的激烈程度,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死于自杀,多少还留有一点体面,如果被俘了,受尽屈辱仍然难逃一死。乞活军也散了,但星火还在,直到七十年之后,东晋末年,河南还有流民打着乞活军的旗号,在洛阳参与拥立东晋司马氏的举动。
  黑脸大汉不够自杀的级别,冉魏失败后,他带领手下幸存的几十个人,随着又一轮逃难队伍,过淮河、渡长江,来到东晋。在长江南岸,他和很多难民一同跪下来,面对着滔滔江水,面对着乌云密布的北岸村郭,发誓道:我们一定要返回家园。然而,北方逐步被鲜卑人统一,拓跋珪建立了北魏,开始改革和汉化,民族矛盾趋于缓和,北方却也从此再无纯粹的汉人血统了。他们返回家园的梦,注定要被落地生根的现实所取代。
  大批难民逃到南方,使得东晋朝廷感到头疼。弃之不管,不合道义,留下他们又怕乞活军生事。好在南方还没有完全开发,空余之地多多,中国第一次人口大迁徙接近尾声,侨郡侨县已经设置多年,难民们按原籍安排到各自的侨郡侨县,自有乡村耆老管束。黑脸大汉所在的侨县远在岭南,他带着三两个乡邻,与其他同生共死的兄弟垂泪相别,走上前途未卜的南行之路,成为南岭脚下那个村子的先祖。
  他的脸色模糊不清,语气忧戚地说,一千多年来,这个村子人丁不旺。你们就不能高抬贵手,让我的这个后代平静地出生下来,非得要他的母亲回到燕赵大地,去看那浑圆的落日?
  我刚想说我只是一个过路人,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朦胧望去,原来是中年汉子做好饭菜,唤我进餐。他端来一个缺了沿大瓷碗,里面堆满肥腻腻的肉片。他的面部依然没有表情,仿佛对空气说话一样。你今晚安逸睡一觉,我儿子刚才检查了你的车,他说问题不大,已经连夜赶到镇上去买配件了,天亮前就能修好。
  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手抚着家谱问他,你媳妇在家吗?
  中年汉子终于笑了笑说,走亲戚去了。
  我也笑了,望着门外大雨如注的夜空,意味深长地说,为孙子乞活。
  第二天清晨,雨仍然下着。我找主人结账告别,屋里屋外都不见人。找进厨房,看到昨夜那个缺沿的大瓷碗泡在锅里,灶台上却布满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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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散文副主编   落叶半床:
现实和想象铺展开一段硝烟弥漫的历史,虽是讲述历史,却丝毫不枯燥,与小说情节相似的情境让我们一边消化一边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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