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再次回到这个家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清晨。
我在墙壁倒下的缝隙里躲过一劫。但是,我的脚受了伤。一块砖头砸在上面,掉了一个趾甲,流了一点血。但我还是很庆幸自己没有死。我卧在那个弥漫着灰尘和恐怖响声的缝隙里,一点也不敢动。在黑夜里,白色墙壁是黑色的,只是我知道它在白天或者有光亮的地方还会显出白色,就局部而已,依然如初。破碎的墙壁,就局部而言,还是完整的。我忽然想到,此刻亚历山大一家和那个收破烂的雅科夫都离开了吧?不知道是谁先走的。如果是亚历山大一家先走的,那么雅科夫就是胜者,是王者。他在最后时刻,以五百三十元的便宜价格拥有了这个没落的王国。虽然是短暂的,但是他成功了,他享受了胜利的喜悦。不过,从感情角度讲,我还是希望雅科夫先走,带着他的战利品和满脸的黑色的汗水以及臭烘烘的喜悦。亚历山大带着他的家人在屋子里转一圈,三鞠躬,默哀三分钟,再用手机照几张合影,作为最后的告别。没有安德烈也好,我讨厌那个家伙,只知道享乐,不尊重历史,不关心现实。我特别期望的是,他们临走时,说到我,卓娅。应该说一些缅怀昔日、珍惜曾经的温情脉脉的话,而不是散布杀戮有理的野蛮而愚钝的论调。事实和我的愿望一定是相反的,亚历山大正患者抑郁症,只是觉得自己如何受委屈,不会怜惜别人。安德烈走了,莉莉娅也巴不得早点从这个废墟中逃出去,到自己的新鲜的生活中去,做快乐的公主。叶卡捷琳娜除了缅怀昔日院子里悄悄盛开的一处桃花,也许更缅怀和列昂尼德这里的不为人知的秘密时光。可是,列昂尼德已经搬到新居,那个高楼林立的居民区,已经好多天了,也许她已经急不可耐。
现在,外面的挖掘机已经停止了工作,也许太阳已经落山,亚历山大和雅科夫各自都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而我在这里什么也看不到,也不敢动一下。也许有一个可以出去的通道,但是在黑夜里,是看不到希望的。看来,今晚只好栖身此处,也许明天早上就会有一缕光纤顺着想象照射进来,让我看到新生。
正在我迷迷糊糊要睡去的时候,我的受伤的脚趾发出撕裂的疼痛。接着,我听到吱吱的声音。原来是老鼠。没有家,竟然还要受到老鼠的侵害。我从来都记得我的天敌是黄鼠狼,不知道老鼠也成了我的对立面。岂止是老鼠,我的主人又何尝不是呢?我拼命和老鼠搏斗,可是老鼠不止一只,而是一群,他们知道我此刻身处绝境,和死尸无异,只是会动而已,这更刺激了他们的食欲,让他们变得肆无忌惮。
我说,你们不要把我当猎物,我是邻居的卓娅。
哈哈,你还把自己当主人了。我们和你是一家的。可是,你要知道,在那个家里,你的地位是最低的,我们这些老鼠,仅次于主人。我们可以爬到锅上案上去采食任何一个美味,甚至主人还没有享用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大嚼大咽,你可以吗?你给主人下蛋制造美味,还要自己到处觅食。这些老鼠的话,让我无地自容。老鼠真是自然选择出来的强者,老鼠夹子老鼠药,屡杀不绝。他们说的也没错,我在这个家里真的不算什么,也许比这些老鼠的地位还低。这就是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变故中,最悲惨的总是我。我和这些老鼠们搏斗半夜。我在黑夜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是胡乱地反击,收效甚微。他们轮番上阵,要最终把我变成食物。可是,正当我绝望的时候,传来一声狗叫。老鼠们惊慌四散。这是邻居的一只狗,名字叫彼得,意思是石头。当然,名字也是我的杰作。彼得和我虽然经常见面,但是却从来没有深聊或者彼此交心。
卓娅,你在这里干吗呢?快出来啊,要不要我帮你啊?彼得在外面喊我。
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等天亮再看能不能出来。你帮我赶走了一群老鼠,已经很感谢了。我说话的时候,眼泪汪汪。
彼得真是好人,卧在瓦砾堆中守候我一整夜。随着天越来越亮,我也有了视觉,看到了有一个缝隙,在彼得的协助下,我拼命钻了出去,看见外面残垣断壁,天塌地裂。
你总算出来了,太阳一会儿也就出来了,我们都将有温暖。我们去流浪吧?彼得抖抖身上的沙尘和白霜说。
我说,我想回家看看。昨天亚历山大一家虽然让我伤心透了,但是我还是舍不得这个家。
看看是可以的,但是,家已经没有了,已经打碎了。彼得说话的时候,正站在一块倒下的贴着瓷片的大门的残壁上。一个“家和万事兴”的“家”字被劈得剩下一半,歪斜在废墟中,半露半掩,成为废墟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格外突兀显眼。
于是,我和彼得从废墟中艰难地蹦蹦跳跳地走出去。我的家,不,是亚历山大的家,嗯,也不是他的家,总之,这个我曾经拥有过的家,还算完好,门楼挺立,房舍依旧。只是,大门没有了,窗户没有了,里面的东西也被雅科夫搬得几乎没有什么了。剩下的都是一下破损不堪的,如破碗破罐,烂鞋烂衣。我忽然又纠结于到底是谁最后一个撤离的这个无聊的问题中,也足见我是一个不得人心的无聊的人。
一股大粪的臭味扑鼻而来。院子的正中间有谁拉了一泡屎!我立刻明白了,是雅科夫,这个小偷加野汉再加警察的家伙最后一个走的。他临走时,拉了一泡屎,恶搞了这个家。而亚历山大一家一定不会这样做的,他们虽然并不把这里再当成家,但起码不会如此憎恶。
彼得的鼻子真不错,径直走进厨房去了。厨房里面的好多碗碟都打碎了。一些残羹剩饭,是昨天最后的晚餐的留下的。彼得在地上寻找着适合自己口味的东西。我跳上锅台,不和他争吃的。两口铁锅一定是被雅科夫扛走了,剩下两个黑色的大洞。嗯,不是大洞,倒是像两个大嘴巴,要吃人。亚历山大家的人也张大嘴巴要吃我。我有点眩晕。我其实不该到这里来的。不过,也许这里相对安全了,我的主人不来了,雅科夫也不来了,只有我和彼得,邻居家的这只公狗。如果不是推土机马上要把这里推平,我们还可以待下去,虽然天越来越冷了,马上就要下雪,或者像雅科夫说的,有人要肚子疼。
可是,现实马上就驳斥了我的天真幼稚。我的女主人叶卡捷琳娜像神仙下凡一般出现了。她今天打扮得格外靓丽,也格外年轻,似乎二十多岁,三十出头,一身火红的紧身的羽绒服,奶子很挺,快要爆出来;下身是黑色皮裤,显得屁股更加丰硕,呼之欲出。脚蹬黑色的长筒马靴,显得洒脱干练。真会打扮,不知道她把肥胖压到哪里去了。她一如往常地走进来,靴子发出格登格登的声响。她看见雅科夫的那一泡大粪,一阵恶心的感觉。她捂着嘴,找了一顶帽子,扔在上面,加以掩盖。这顶帽子是亚历山大的,说是狗毛的,很喜爱,陪伴他好多个冬天。岂止陪伴,这帽子最贴近他的头颅和里面装着的思想,当他戴着这顶帽子出现在村里的时候,他的个子也似乎增高了几厘米,声望也同样增了几厘米。但是,帽子旧了,最终还是被扔了。雅科夫也没看上这帽子,今天在这里排上了用场。立刻,那些臭味没有了,只有叶卡捷琳娜散发出来的脂粉和香水的味道。其实,我宁可闻大便的臭味,也不喜欢她身上散发的所谓香味,简直令人窒息。
她今天来是要捉我回去吗?我没有惊慌,一是我已经活第二次生命了,二是我感觉她是另有别的事情。她也不看我,只拿出手机发信息,动作优雅。不一会儿,一个男人走进来。这人就是我前面说的,村长列昂尼德。两人一见面,也不说话,就迫不及待地搂在一起,又亲又摸。叶卡捷琳娜红着脸道,才几天,就急头急脑的!也不怕人看见。列昂尼德在她屁股上又拧一下说,就咱俩,哪里有人?于是二人把战场挪进客厅。而我和彼得就在客厅里的一个角落里。他们似乎没有看见我们,也许看见了,只是不屑一顾。他们继续着激情故事。列昂尼德要解开叶卡捷琳娜的上衣,但她说太冷了,不愿意。他也不愿谈判,自持身强力壮,霸王硬上弓,类似强奸,弄出轰隆隆的巨大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