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着蚂蚁的枯树

作者:杨柳小调    授权级别:A    精华文章    2014-02-17   阅读:

    二舅什么时候瞎的?我已经记不清,总之,那时候,家里的人一律不提“瞎”这个字,他自己也不提。

  二舅每天摸索着去柴禾堆旁,他能把柴禾堆码放得无比整齐,他能把一群羊送到向阳坡上,羊在山上吃草,他坐在大石头上,仰面向着天,嘴微张着,好像在品饮山林里哪种气味。然后,他会微微一笑。我总问,二舅,你笑什么呢,你到底笑什么呢。二舅说,我没笑。他没笑,也许是他的身体自己笑的,他的身体在山林里树一样伸展,然后笑容自己跑出来了。

  我们的山林很美,很美的其中一个原因是这里只住着姥姥一家人。我们夜晚出来撒尿,清晨去看苹果滴泪水,甚至我们看见对面的山上小小的蚂蚁一样的人摇晃着身子移动,这都很美,美在我们心里,从我们心里长出来,藤蔓一样缠绕着身体,让笑容花一样开出来,所以,我们经常不知道自己在笑。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让你可以笑出来。

  二舅妈经常发脾气,她一发脾气,二舅就不再说话,跑到柴禾堆前码起柴禾,柴火堆旁,有一棵桃树,是二舅小时候种的,他瞎了之后,那棵树死了,变成一棵枯树,枯树也不寂寞,虽然不开花结果,可我们经常在上边晾晒滴水珠的衣服,有时候也把一个装着什么东西的袋子挂上去,猫有时候在树杆上磨它尖厉的爪子。但最多的时候,树上会爬一只蚂蚁,蚂蚁爬来爬去,东转转西转转,迷了路一样,后来我发现,这只蚂蚁似乎就喜欢在这棵枯树上,它好像逃不掉树上的裂纹一样,每天出现在这枯树杆上。有时候,我看看枯树上的蚂蚁,又看看二舅,二舅应该知道他的桃树已经死了,但是,他从来也不说,他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没有生命的树杆,但是他从来不向他伸手。

  这山里到处是果树,是姥爷带领他们种植的,当初是全家人的事业,果子被运向四面八方,后来,这一切与二舅无关,二舅不愿意吃任何一种水果,他逃避果树香,逃避果子的味道,他把自己关进不结果的树林子里。

  有一天,从树林里回来,他忽然说,让我去别的村庄卖水果吧,苹果或者桃,什么都行。二舅妈的眼睛扫在他身上,她说,别人给你假钱怎么办,他叹口气说,我知道我最需要一双眼睛。他们的孩子们调皮,根本完不成这个任务,我坐在煤油灯的另一侧,我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我说,我来做你的眼睛。

  我做二舅的眼睛,二舅肩上挑着一筐桃和一筐苹果,小布包挎在我的肩膀上,出门的前一天晚上,姥姥在我的内裤里缝了口袋,把一垫零钱放进去。

  去最近的村子,也要下山——过河——上山。山路上都到处是石子和长起来的灌木,我的脸被树叶扫来扫去,这不算什么,我最怕蜘蛛网,一不小心,蜘蛛网扑面而来,一只蜘蛛顺着我的脸落荒而逃,有时候蜘蛛还会在我的脸上或者肩膀上尿尿。我跟二舅之间相连着一根拐棍,平时,他用这根拐棍探索前边的路,现在它被我牢牢抓住,不住回头告诉他,有石头,脚抬高一点,有坑,慢一点。他的另一只手扶着扁担勾着筐的那条绳索,生怕筐里的水果一不小心掉出来。

  下山已经用了太多的时间,听到河水的声音,二舅说休息一下。河水虽然很浅,但是他依然担心自己的鞋子会湿掉,他把自己的鞋脱了,让我先送过河,那双鞋就在对面等我们。

  我踩着石头往前迈,二舅不行,他一点点往前挪,尽量让自己的身子站得稳当,过河以后,他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一边穿鞋一边说,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买。我的脑子里搜罗出很多种东西,但我还是说,我什么也不吃。上山是极困难的,他浑身用力平衡着自己的身体,脸上青筋暴出,汗珠子往下掉,我不敢停下,几乎是一走一回头。

  到达那个村子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街巷里流淌着饭菜香,我和二舅坐在一个大石头磨盘旁边,一人一个馒头吃起来。

  没人来买水果,蝉没完没了地叫。我只能当二舅的眼睛,我当不了二舅的嘴,可是二舅说,你叫吧,你就叫“卖桃卖苹果嘞!”我说,你怎么不叫。我们俩推推让让,谁也张不了嘴。村子里的人吃完饭,好像都在睡午觉,街上没有人,村子里也安安静静的,有条狗跑过来,狗看见生人,叫个不停,我吓得躲在二舅身后。

  是狗叫来了人,狗把一个老太太叫了来,老太太过来,把狗喝吓到一边,她看见二舅说,你是那谁的儿子吧,你们这是干啥呢,我嘴快,说,卖桃、卖苹果,老太太把手在二舅眼前晃一晃,确定他是真看不见,然后重重叹口气,说,真是可怜,我给你叫人去吧。不一会儿,就有姑娘媳妇的来,来了都先看二舅的眼睛,然后才问多少钱一斤,我说不称斤,论个卖,一块钱六个桃,一个钱五个苹果,二舅一个个摸索着数,我在旁边盯着看。有人问二舅,这是你闺女?我说,他是我舅,我是他外甥女,人们哈哈地笑起来,说,这孩子!

  二舅把剩下的一堆桃和苹果都给了帮我们招呼人的老太太,他挑着两个空了的筐,不知道人们正吃着我们的苹果和桃子对我们指指点点,他们都在议论他,同情他。

  二舅让我带他去小卖部,买了一斤点心和两斤白糖,又给我买了几块糖。回家的路上,他没怎么说话,直到回到家里,看见二舅妈高兴地接过钱和白糖,又数起那些零零散散的钱。他才高兴起来。

  他坐在柴禾堆旁,月亮已经升起来,他呆坐着,枯树上挂着我背过的小布包,树杆上,我熟悉的那只蚂蚁终于找到家,爬进了树洞里。

  记忆里,我好像还给二舅当过几次眼睛,我替他念书,其实不过是我们的课本,可是他坚持要听,我在灯下给他念课文,他像个认真听讲的孩子,二舅妈催促我们去睡觉,说,以前眼睛好的时候不看书,现在听它做什么?我发现二舅的手指在裤腿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字,他说,最好看的就是字了,以前我不知道。

  后来,我们也去卖过几次水果,但是没再那么幸运,有时候到半山腰,筐翻了,有时候卖不出去,只得挑着大半筐水果回来。姥爷实在不放心盲人儿子和六岁的外孙女出门,二舅就又开始管理起羊群。

  小小的村落里充斥着流言,我们只看到大人的眼神,还看到山下的一个男人经常来二舅家,那个男人总给我们糖果吃,让我们去看看二舅和二舅的羊群,我们走了,剩他跟二舅妈在家里说话。那是多久之后,二舅妈受了伤,躺倒在炕上,全家所有大人都对她满脸敌意,满脸鄙夷。大家都忙着什么,却不告诉我们和二舅。二舅经常坐在山里,任羊群跑来跑去,他像一棵树一样,停在那里。这些羊自己吃饱了就会回到主人跟前,它们甚至自己就可以回家,它们脖子上的铃铛就是定位器,在山风里丁丁当当告诉主人自己的位置。

  二舅经常坐在柴禾垛旁,他已经懒得劈柴,他把斧头远远扔出去,一只猫尖叫着躲开,二舅妈从炕上摇摇晃晃起来,也不说话,把远处的斧头拣回来,自己劈柴,“噼啪”几声以后,二舅把斧头抢过去,二舅妈流着眼泪把那点柴禾抱走,二舅用力地劈,他一直劈到特别晚,我叫他吃晚饭,我说二舅天黑了,他没理我,后来,姥姥过去说,回去吧,天黑了,他说,我还有白天黑天可以分吗?姥姥擦了擦眼泪没再说话。

  一只鸟在枯死的桃树上站了一下,扑棱棱飞走了。

  二舅的脾气越来越大,他骂那些羊,也骂他的孩子们,他不骂二舅妈,二舅妈一来,他马上安静起来。我远远看着,不敢跟他说话。我跟树上的蚂蚁说话,树上的蚂蚁还是老样子,经常一惊慌就找不到家,它慌乱地跑来跑去,从每一道树疤里尝试着进入,可绕来绕去,才发现那根本不是家门,可是为什么只有它一个找不到家。有时候,我故意把它的路线抹掉,看着它疯了一样跑。

  二舅连饭也不好好吃了,有时候他把饭直接倒在柴禾垛旁,枯树洞里的蚂蚁不一会儿就闻着味赶出来,一截一截往回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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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核编辑:花落无声   精华:花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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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管理组   花落无声:
人如蝼蚁,二舅的一生随着眼睛的失明、舅妈的背叛和病情的复发而变得苦难深重,就如那个经常找不到家的枯树上的蚂蚁一样,面对未知的世界惶恐而无助。文章以孩童的眼睛用侧面描写二舅,而其中穿插着对枯树上蚂蚁的描述,是对二舅人生状态的补充和暗喻。好文章,加精赏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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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7

  • 太行风

    因脑瘤而残的二舅,变成了一棵枯死的树,徒有树的模样模而没有样树的实质。但枯死的树依然是蚂蚁们的依托与希望,树倒了,蚂蚁们自然也受到伤害。二舅妈的出轨使二舅的命运雪上加霜,由病痛的折磨变成心理的摧残。作者很善于细节描写,既写出“象”后的“义”,又注重留白,是当之无愧的精华之文。

    201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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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韵无声

    耐读。

    201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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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韵无声

    花落姐这么晚来审稿,真好。

    201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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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落无声

    欢迎杨柳入驻红尘!因本文非首发,不符合征文要求,所以给您撤掉征文字样。欢迎首发文章参赛!

    2014-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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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杨柳小调

       这些天一直看不到评论,后来听说是因为我的浏览器版本低,又升了下级,才看到了,在此感谢各位老师的鼓励,多谢!

      2014-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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